第361章 【第102章】正道魁首神身作脊助远……

    烈火燃烧不熄,金色的潮水一次又一次地没过姜佑,挨挨挤挤地亲吻着他的指尖。

    骨龙庞大的身躯如山倾般沉入若水,掀起层层浮沫的水浪。被虚空伟力绞断的残骸散落各处,远望似一片嶙峋的暗礁。滚滚烟尘卷着未凉的火残,循着洞破天幕的光柱盘璇飞扬。满目疮痍的战场,慈悲的佛陀阖目,不再言语。灵希则自高天落下,快步涉过若水与滩涂。她踩着灵性的残余,一步一步走到宋从心的身旁。

    “师姐……”灵希粗喘着,面色惨白如纸。几缕鬓发垂落而下,湿漉漉地黏在脸侧。

    灵希唤了一声,随即陷入了沉默。她望着师姐的背影,那一身白衣早已被鲜血染红。直到现在,师姐也在不停地流血。

    师姐的血滴落在那道浮薄的影子上,滴落在重剑龟裂的纹路上,凄艳的红折射着金色的光。

    [……吾,不会消亡。]姜佑仰躺在黑色的滩涂上,黄金面具下只有灰蒙蒙的雾影,并没有人应有的面容与五官。

    [死亡为吾司职,自登神之日起,‘死’之常道便已自吾身剥离。除非你捣毁吾之神座,屠戮吾之子民。否则,只要大地上的苦难未尽,百年后,吾仍会自若水重生。]

    “无所谓,姜佑。无所谓。”宋从心拇指拭过唇角的血迹,血污垢在面上,看上去狼狈不已,“无论你复生多少次,我都会找到你,击败你,超越你。”

    [吾不老不死,与日月同寿。]姜佑微微偏头,明明没有五官,他的视线却仿佛落在宋从心枯白的鬓发上,[但你不愿飞升,便终究只是熔炉中人。你会衰老,会疲惫,会受伤,会心灰。终有一日,你会被风雨磨折,再也举不动自己的剑。而吾将恒常永存,定格至此。届时,你如何阻止?]

    “我不知,姜佑。”宋从心调整自己的吐息,竭力自地上站起,“未来之事,我无从定论。但姜佑,你听见了。”

    [……]姜佑有一瞬的沉默,[是的,吾听见了。]

    “你能听见活在这片大地上的生灵发出的声音。”宋从心目光沉沉,“那你便应当知晓,世人还未放弃对明日的希冀。他们仍在探索神舟,仍在建设故土,仍在拼尽全力地走向下一个天明。他们或许高尚,或许卑劣;或许通达,或许愚昧。但那些有血有肉的人,怎能留下几颗干瘪的砂砾,变成一只仅存本能的骨鱼?”

    [……]姜佑平静道,[吾承认,灵性确有其可贵之处。但拂雪,你并未告知吾,你将如何应对将要到来的灾劫。]

    “今日如何,明日如何,无人知晓。但不前进,我们便永远驻留原地。”宋从心闭了闭眼,“最初踏上这条道途时,我也从未想过今天。我并无万全的计策去面对天外的量劫,只能刀上磨,事上练。我只知道,世人尚未放弃,便没有人能替他们放弃。”

    姜佑沉默,良久,却是低笑出声。玄袍下灰影越发-缥缈,丝丝缕缕的烟雾抚上宋从心的眉眼。

    他说:“拂雪,你听。”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乍响,宋从心下意识抬头,望向虚空。

    混沌无光的天幕尽头,传来了某种物什破碎的声音。姜佑猛一振袖,笼罩若水河岸的雾气瞬间散去,众人得以看清雾海后真实的情景——漆黑的天幕遍布裂隙,从中透出许多明暗不定的光点。晃眼望去,令人头皮发麻,惊栗顿起。浓稠不详的黑水自缝隙间缓缓渗出,其中闪烁的光点,竟似一堆挤在一起、疯狂窥伺的眼珠。

    黑水如墨般滴落,晕在汹涌的若水河里。于广袤的江流而言,那一滴墨清白无色,不值一提。但不知为何,宋从心却感受到极其危险的气息。

    破碎声接连响起,越来越多的裂隙蔓延开去,宋从心的不安也越来越重。她好似变成了鱼缸里的一条鱼,而现在,鱼儿的栖身之地破碎在即。

    姜佑的语气却依旧平静:[虽非你我之愿,道统之争也无可避免。但正如尔等所见,神舟已不堪重负,大厦将倾。]

    姜佑坐起身,不顾钉死在他身上的脊骨剑撕裂他的身躯。他猛然扼住宋从心的脖颈,知识的洪流瞬间灌入宋从心的天灵。

    “师姐!”灵希面色惊变。她冲上前想撕开姜佑的手,但双方神识相连,灵希唯恐自己一时不慎便令师姐神魂湮灭。

    “呃……!”宋从心反应不慢,立刻抬手掐住了姜佑的“手”。但影子没有形体,她只抓住一股水流。

    大量的知识掺杂着冰冷的绝望涌入宋从心的识海。尽管姜佑有意收敛,但执掌死亡的神祇哪怕泄露出一星半点的思绪,对常人而言也是毁灭性的精神污染。宋从心不得不凝神于眉,竭力顽抗。若姜佑当真将自己升格后的认知灌输于她,即便她能苟活下来,“宋从心”这个意志恐怕也将不复存在。

    然而,姜佑并没有这么做。

    虚空,污染,黑潮,天外的灾厄,人皇氏的预言……四百年来的筹谋,千百年来的坚守。那些已知的、未知的信息灌入宋从心的识海,如无数冰冷审视的眼瞳。

    他递予宋从心的,是姜佑为人的所有。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宋从心死死掐着姜佑的手,手背青筋暴起。在神魂将要撕裂的剧痛中,她额间金光突现。彼世的记忆奔涌而来,与姜佑的神识两相冲撞。那些铭刻在人字碑上的名字,那些黑暗时代中摸索前行的人——究竟是何等宏大的愿景,才对得起这些人的一生?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宋从心吐出一口冷雾,嘴唇不自知地颤抖,“……我想,我仍然,会去人间筑一座城。”

    识海深处的人字碑金光大绽,心守誓言推拒着外来的污染。永留民的意志被属于人的灵性裹挟,两相交错,似携手跳了一场和而不同的舞蹈。

    宋从心无法预知未来,她当然会衰老,会疲惫,会受伤,会心灰。但她目睹了彼世的自己,即便没有天书,清平依旧头也不回地走入了那个长夜。清平铭记了拂雪的名字,拂雪见证了清平的一生。她知她,她亦知她。她们知道自己无论踏上何种道途,最终都会做出一样的抉择。

    ——相信人,爱着人。

    即便剖开这个族群自私的血肉,见过人心鲜血淋漓的毒瘤。她依旧相信,人性的光辉能点亮天空。

    所以,她仍会去人间,筑一座城。

    姜佑松开了手。

    污染被人字碑清退,知识被天书承载。宋从心向后仰倒,被快步上前的灵希扶住。姜佑拔出没入他心口的脊骨剑,片刻的沉默后,将其放入宋从心的手中。

    [那些已经燃烧的生命,已经付出代价的魂灵,又将何去何从?]姜佑起身,望向浩浩荡荡的若水,似在询问,又好似在自言自语。

    弱水河畔,千手千眼千面的佛陀睁眼,开口便是梵音天来:[吾将驻足于此,传智光于万世。苦业不尽,誓不成佛。]

    宋从心怔然抬首,却见那千面佛陀的手中捧着一颗佛首。那熟悉的眉眼,分明是故人的模样。宋从心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就在这时,灵希突然上前一步,像宋从心

    先前对她所做的那般,错身挡在了师姐身前。

    [吾记得你,灵希。]姜佑说出了灵希的名字,[你是吾之子民恶意的产物,为寻求天剑陨落之法,祂们创造了你。你本是‘祂’的容器,集人、妖、魔三族血脉与劫浊于一体。你以人性之恶为食粮,却意外生出了人的灵智。灵希,你为何来此?]

    你为何来此?宋从心不久前便问过灵希相同的问题。

    “……我将前往虚空。”灵希抬头,注视着姜佑,“我会成为神舟最后的防线,为这片土地上的生灵争取时间。”

    宋从心闻言一震,她下意识扯住了灵希的长衣,却被灵希反握住了手。

    灵希没有回头。兰因叔说得不错,就像她无法阻止师姐奔赴大义,她的道途也注定只能一人行走。灵希从不畏惧死亡,亦不恐惧孤单。但她害怕自己这一回首,便会像走下神坛的明尘一样,再不能将自己铸进无血无泪的神像之中。

    灵希此话一出,灰影便转动头颅。姜佑的目光第一次落在了灵希的身上,好似这具非人的陶俑突然有了值得他瞩目的光亮。

    [因恶意而生的灾厄之子,最终却选择站在人族这一边吗?]姜佑问道,[从人世流水中淘洗出的记忆里,吾知道尘世吝于给予你善。你生来便携灾厄而生,又以人心恶意为食,最后却要为守护这样的族群牺牲至此。灵希,这值得吗?]

    “我相信师姐。”灵希冷冷道,“冥神,你也不必多言其他。我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不同面孔的人。正因为比任何人都了解人心之恶,所以我才敢如此承诺。若一个族群必须完美无缺、纯粹美好才有存续的价值,那我不会说这样的话。毕竟生存本就是狼狈至极的摸爬滚打,活得不够体面从容,也没有办法。

    “认清人族的本质,去守护一个并不完美的种族。这,便是我做出的选择。”

    灵希深吸一口气:“所以。”

    [所以?]

    “你应当给我师姐,筑一座城的时间。”灵希认真道,“我能为她争取改变命运的时间。”

    姜佑闻言,轻笑。他俯身拾起自己的残损的重剑,道:[不。]

    灵希瞬间警惕了起来,她斟酌着是否要抢先出手,却听姜佑道:[吾决定,择你作为吾之遗体。]

    姜佑这般说着,不等灵希回答,他突然并掌。姜佑灵魂所化的重剑在他掌中崩裂,剑身碎作万千流火。他出手,速度快如闪电,烈火如枪贯穿了灵希的胸膛。宋从心骇然色变,拔剑欲斩。刹那间,姜佑与灵希错身而过,摁住了宋从心握剑的手。仅这一瞬的阻隔,奔涌的烈焰便完全融入灵希的躯体之中。

    灵希捂着心口单膝跪地,喉中如拉风箱般不住地喘息。她听见师姐急唤她的名字,抬首,稠艳的金瞳竟涌出一线猩红。

    几乎只是须臾,灵希便堕仙成魔。

    宋从心反手拔剑砍向姜佑,黄金假面一分为二。断成两截的面具滚落在地,姜佑形影虚浮一瞬,却仍不动不摇地站着:[她不可飞升,从此只能留在人间。]

    “为何?!”宋从心压着嗓音,几乎忍不住愤怒的战栗。

    [她将成为吾的眼睛,成为吾活在人间的遗体。]姜佑消亡在即,在这一缕人性将要泯灭的最后一刻,他做出了一个影响族群的决定,[她将留在你的身侧,见证你的道,见证你的人间。而若有一日,你背弃了自己的道途,她也将成为吾之道基,成为吾出鞘的利剑。]

    姜佑偏头,望着雾海深处破碎的天空。那缓缓渗入的黑水中,有几只蝴蝶自幽微而生,其形态虚实交替,宛然如梦。

    一只微小的灵蝶落在姜佑的额间,穿越虚实的光影,他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他看着金色的苇荡,阳光洒落下来,像一丛丛静谧燃烧的火。他喜欢站在若水河岸上,远眺对岸的田野。

    站在芦苇丛中,他仿佛也在燃烧。

    皮肤黝黑、笑起来时一口白牙鲜亮的女子小跑而来,往他鬓间簪了一支雀鸟的翎羽。他记得她,擅长育虫的苗巫,她发现并培育了蛰,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能让族群齐心协力的方法。后来,她留下了粗略的“集群”筹划,她的后人带着她的遗志,走向了雪山。

    那个坐在河边总是紧拧眉头、显得忧心忡忡的中年男子,甩着半天也钓不上一条鱼的竹竿。这是负责布局落子的阴守安。他所有师长中,阴守安最为严格。他时常将谏言与规矩挂在嘴边,却又在苗巫偷偷摸摸抱他出去玩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阴守安不能看他的脸,一见便拂袖而去。他也不知道转身时,背对他的师长是何种神情。

    抱着一柄长刀倚在树下、睡得七晕八素的男孩,是他童年的护卫以及玩伴。后来请命前往东海,客死他乡。他记得那道寡言的影子并不是擅长权谋之人,每次阴守安授课,他都要困得东倒西歪。姜佑不知他在东海经历了什么,遭遇了什么。那样一个不擅权谋的人,最后竟用一记毒计将氐人困死深海。

    稻田中那位扎着红色丝巾,唱着古老巫祝之歌的女人是谁?她温柔地笑着,俯身接过孩童递来的野花。那花后来长在她的眼眶里,

    她也再不能于田间起舞。啊,他想起来了……那是为了推行“予翅”计划,而不惜畸变自身的女丑。

    姜佑看见许多身影从自己身旁走过,融入那片凄清的苇荡。

    苇絮飘扬而起,被太阳点燃。

    若要燃烧珍爱之物方可换取一线的光与热,那当族群跨越生死、抵达彼岸之时,他所爱的一切又在哪里呢?

    [自吾诞生伊始,便一直在做这毫无希望之事,从生到死。]

    [拂雪。]姜佑凌虚御空,将要飞往高处时,却蓦然回首,[吾将向你,让步存续。]

    宋从心撑起灵希的身体,闻言,便是一怔。

    姜佑话音刚落,霎时间地动山摇,天倾地覆。

    震耳欲聋的巨响自脚下传来,浓雾散去,宋从心看见了永久城,看见了逝者的神国。

    青铜巨木贯穿天地,十绝殿内的九曲回廊寸寸崩落,覆有翼膜的“建筑”拔地而起,竟是一段庞大狰狞的龙骨。随着巨龙的游动,繁华诡谲的神国坍塌倾毁,浮土与碎石因失重而悬于天际之间。沉浸在桃源乡中的黎民茫然抬首,随着国土的崩塌,化作一颗颗上浮的光点。

    城池崩溃瓦解,独城池正中的青铜巨树伫立不倒。如神话传说一般,巨龙席卷着烟尘砂砾,顺着巨树游弋而上。

    但与得道飞升的神话不同的是,祂穿过城池的废墟,奔赴的却是众生的低谷。

    那通天彻地的巨龙,远远望去好似一段笔挺的脊骨。

    [诸君,请随吾一道。]

    姜佑的话语自天际传来,霎时,万千骨鱼离水而出,振翅高飞。祂们盘旋群聚,追随着巨龙投射下的暗影。祂们拥护在龙骨之侧,似骸骨长出了鳞与血肉。祂们随同君王奔赴虚空,看似飞往苍穹,实则潜入深底。可此举并非是为了打破囚笼,而是将自身填入虚空,以脊骨之身承载起残破的神舟。

    [船的使命是驶向远方。]

    姜佑在虚空裂隙前驻足,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搁浅的神舟。

    他怎会不爱这片大地上滚烫的血肉?

    [吾来作神舟之脊骨,吾来助未来——扬帆起航。]

    第362章 【第103章】正道魁首何人孤身向剑……

    神国崩毁,地域倾塌。

    落足点崩坏之际,一双金色的佛掌托住了宋从心与灵希。慈悲的佛陀垂眸,朝灵希吹出一口气。

    险些被引动劫浊的灵希借这一口生气缓过劲来,她勉力站起,将不断溢散的魔气收敛入体。宋从心眼睁睁地看着她仅有金丹期的修为不断暴涨,从炼气化神境连跨两个大境界,直接步入炼虚合道的大乘期。但宋从心并不为师妹的修为提升而感到高兴,反而是灵希宽慰似地拍了拍她的手臂。

    [吾送尔等离开此地。]佛陀说道。

    宋从心从未能改变灵希命运的悲愤中回神,她转头望向千手千眼千面的佛陀,试图从中找到更多属于梵缘浅的痕迹:“……那你呢?”

    佛陀微笑不语,祂声音似从远方传来,千人万声,宜男宜女:[吾立下三大宏愿,一愿神舟死生有序,二愿智光遍照三界,三愿苦业有尽时也。如今冥神之国崩毁,尚未转化的魂灵无所凭依。吾将在此引渡众魂,助祂们重入轮回。]

    “可是……”宋从心下意识想要阻止,话语却又止在舌根。宋从心自己就是坚定行于大道的人,她知道再多的劝阻之语对她们而言皆是枉然。但想到从此将与友人分隔两界,友人再也不能以人类之身行走人间,宋从心难免伤怀。

    [去吧。]佛陀轻声劝诫,祂自汹涌澎湃的若水中舀出一叶破损的扁舟,掌心一拂,扁舟便复原如初,[吾已窥得楚檀越所在,加之神国中的生者,吾将送他们一并离开。]

    宋从心扶着灵希登上小舟,佛掌轻轻一推,小舟便摇摇摆摆地飘远。

    [去吧,吾友。]佛陀含笑并掌,[你的道在人间,日后虽无法同行。但你我殊途同归,此心同在。]

    由净初主持赠予的佛珠幻化而成的小舟,不仅能在鸿毛不浮的若水中载人,还能在虚空中行船。宋从心知道友人心意已决,只能目送友人停在原地。远处是混沌无光的虚空,脚下是正在分崩离析的城池。茫茫若水中,佛陀于莲台静坐,似要入定到地老天荒。唯独佛陀怀中的佛首,那属于友人的眉眼仍在微笑。

    就在小舟将要行远之时,远方却有一道影子飞驰而来。宋从心凝神望去,却见一身着白色袈裟的禅修踏水而来。他每行一步便从手中扯下一颗菩提子丢于水中,菩提入水成莲。他一路行来,遍地生花。宋从心认出来者的身份,但她还来不及叫破,梵觉深便纵身一跃,飞至佛陀的莲台上。

    “阿弥陀佛。”

    梵觉深并掌,默念佛号。他身后幻化出巨大的法相,那同样是一樽佛陀。然而这樽佛像却通体青黑,身披烈焰。此法身有六臂三面,从不同角度望去皆是正颜。三面分别为怒目面、威严面、哭泣面,六臂分别持有利剑、宝弓、金索、金轮、钺斧、金刚杵等法器。与一旁通身智光的金佛相比,梵觉深法身一现,便是滔天恶煞之气。

    禅修之中能成法身者无一不是醒觉者,堪比道门大能。但,即便宋从心不通佛法,她也能从这樽法身的恶相中判断出梵觉深修行的绝非慈怀之道。

    梵觉深与梵缘浅这对师兄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因果,苦刹之行,梵觉深也没有伤害梵缘浅的意图。是以见佛首只是注视着来人,没有其他动作,宋从心便没有出手。可下一秒,梵觉深身后的恶佛却突然抬手,一把抓住梵缘浅的佛首,生生将佛首的一只眼睛挖了出来。

    宋从心的心脏瞬间蹦到了嗓子眼上。但梵觉深一击得手便迅速撤退,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物,竟是将挖出的金光塞进了那物什中。

    做完这一切后,梵觉深一托一甩,那物什便远远地朝宋从心飘来。宋从心连忙扶着灵希坐下,伸手去接。

    入手温软,皮毛水滑——宋从心低头一看,团在怀里的竟是一只额生金纹的白色幼兽。

    “我取佛首一目,附在这谛听幼崽身上,劳你将她带回人间。”

    梵觉深的声音远远传来,他驻足于若水,身后青黑的恶佛与千面金佛相对而立:“此兽人间已绝,女丑令其再现。但许是秘法所致,虽有躯壳却无灵智。纳神佛一魂,许是命也。谛听能辨万物,擅听人心。缘浅的道不应止步于此,她需遍行人间,观众生之业。你可将她放归山林,也可将她送回禅院。”

    “……”宋从心抱紧了怀中酣眠的幼兽,问道,“觉深佛子,不与我等一道?”

    “不了。”梵觉深微微一笑,他面容掩盖在半张面具之下,却仍粲然生光,“我行杀戮之道,代偿众生之业。我与缘浅同守这若水河岸,定不让恶鬼为祸人间。”

    宋从心望着一青一金的两樽佛陀,神国中溢散的魂灵失去归宿,循光向无何乡而来。众魂渺渺无依,佛子与他们同在。

    宋从心沉默良久,朝若水河岸深行一礼。

    随后,她转身,朝人间而去。

    ……

    扁舟划过星空,将一切纷争抛诸脑后。轻舟所过之处,空间泛起金色的涟漪。

    宋从心坐在船头,闭目入定。灵希在另一头调整吐息,巩固自己尚不稳定的境界。经历了一场险死还生的恶战,两人都狼狈至极。宋从心虽在清平的帮助下还阳,但三火不稳,残骨支离。相较之下,灵希受冥神给养,稳定境界后便脱胎换骨,登临顶峰。她身周的气息深如渊海,竟有融于天地之相。

    一切尘埃落定,未来还有更艰难的路要走。但至少此时此刻,她们能享受这一段来之不易的平静。

    察觉到灵希收功,宋从心也睁开了眼眸。

    “……师姐。”灵希喃喃轻唤。

    灵希入魔后,魔气于她眉间聚作魔印,凝成一块黑色的结晶。一旦她催动魔气,魔纹就会爬满体表,令世人知晓这是被天道所弃的魔修。除此以外,灵希的发尾沾染了不详的血色,纯粹的金瞳也化作更为滚烫的金红。她看

    上去,与天书记载中的魔尊一般无二了。

    宋从心注视着灵希,她用舌尖抵着上颚,摁捺着舌根泛上的苦意。

    “师姐……我没事。”灵希起身,踩着摇晃的小舟,走到宋从心的身前,“你看,我还是人,还有体温。没有变成别的什么东西。”灵希单膝跪地,一边说着,一边捉起宋从心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一如既往,在触碰到师妹的瞬间,寒咒无声消弭,指尖只余一丝弥足珍贵的暖。

    宋从心五指收拢,攥住了灵希的手。

    “啊对了,我掌握了祂的权能,或许能为师姐压制寒咒。”灵希自顾自地说话,似要借此抚慰师姐的不安,“冥神虽说择我为遗体,但我并未成为祂的人俑。相反,我继承了冥神绝大部分的权能,必能在接下来的战局发挥优势。构成冥神之躯的族群已承认了师姐的道统,并向师姐让步存续……这一战,我们已占据先机。”

    “你……”宋从心深吸一口气,她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忍下心口的郁气,沉声道,“你随我回宗。”

    “……”灵希握着宋从心的手,沉默半晌,却是摇头,“师姐,我还不能走。”

    “骨君的神国已毁,但永留民仍在大地上肆虐,变神天的妖魔邪祟,依旧觊觎着元黄天与上清界。”灵希起身,目眺远方,“我继承了冥神的权能,便也担负着祂的责任。这片混乱无序之地没有王法,没有桎梏。我会成为此地的尊主,于此设下法理,令他们遵守我的规矩。否则,这百死不僵的虫孑,迟早变成神舟的心腹大患。”

    “我其实……是有些庆幸的。”高天的狂风卷着灵希的衣摆,将她自言自语模糊淡去,“我并未走向命定的终局,仍能以人身丈量这片大地。这般看来,冥神择我作活遗体的举措固然残忍,但于我而言,竟好似一种救赎之道。”

    风,掀开了灵希的帽纱,露出她重获人身后褪去拟身的真颜。

    她回头,浅笑。

    “至少,我能留在人间,等师姐去筑一座城。”

    宋从心愣怔,她注视着灵希的笑脸。一些细碎模糊的记忆袭上心间,她忍不住站起身,捧住了灵希的脸。

    宋从心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可她却顾不得这些。

    姜佑曾经说过,灵希是永留民恶意的产物,是外道的信徒为寻求天剑陨落之法而创造的非人之物。若当真如她猜测的那般,灵希本是幽州夏国地宫内起出的神胎,混杂了三青兽与幽神的血脉。那人族呢?灵希属于人族那方的血脉又自何来?

    灵希并不是自然孕生诞下的婴孩,她三族血脉相互砥砺,形成了极其微妙的平衡。以永留民那群疯子的偏执与对神躯的苛刻,他们真的会寻来常人的血,用以缔造这具足以弑杀人神的“神之容器”吗?

    夏国与咸临的沉沦大计是齐头并进的,夏国的外道钻研神造之躯,咸临的外道谋夺苦刹之地。而数百年前,明尘上仙孤身一人步入苦刹,斩灭神祇分-身,夺走神祇一杆枝桠……面对那样恐怖的存在,师尊是否也付出了代价?

    过往的碎片纷至杳来,拼凑出完整的脉络。宋从心近乎心碎地抚过灵希的眉眼,嘴唇翕动。

    ……

    清平的话语又一次在她耳边响起。

    ——“不要被故事的表相蒙蔽,相信自己的心。”

    ——“仔细思考,书中的明尘,真的是明尘吗?”

    ……

    昔年,身为外门弟子的灵希第一次面见掌门。她点破了当世第一人的秘密,明尘也在滔天杀意中询问她的本心。

    “我要她以及那些像她一样的人,不再成为九宸山上无字的孤坟!”灵希的话语几乎是从灵魂深处吼出来的,她麻木地流泪,一字一句,“我……我是因为她而活下来的生命。所以,我因她而生,也将为她而死!我知这世道容不得我,若我真有为祸苍生的一天,你来杀我啊!这世上只有你做得到!”

    然而,然而。

    “若真有那么一天。”一身白衣的明尘回首,在听见她这番话后,人神敛去了所有杀意,久久沉吟,“你虽为神祇容器,却生出了人的魂灵。你行于正道,亦有恶念杀心。这大多是出现在你生命中的人们所赋予你的,人世塑造了你的人心。孩子,我可以向你许诺,若你选择成为人,这世道未必容不下你。

    “从今往后,你拜我为师,习我的剑,承我的道。

    “我来为你,找到人世的位置。”

    ……

    宋从心将灵希拥入怀中,《倾恋》书中最后的谜团,在这一刻得到了答案。

    “原来,天书中那位堕仙成魔、从此自封剑冢的‘明尘上仙’……

    “是你啊,灵希……”

    第363章 【第104章】正道魁首再次相逢人世……

    彼世的清平与明尘上仙唯一的弟子并不相识,她记载的只是普罗大众看到的故事。

    彼世,明尘上仙唯一的弟子遭人迫害,叛出宗门。数年后,她再次现于人间,却已是问鼎魔界的尊主,统帅变神天百万妖邪。至此,独身世外的上清界被迫卷入仙魔大战。在知晓魔尊身份后,各宗派遣代表前往九宸山,欲向明尘问责。不曾想,明尘早已离开了九宸山,即便长老也不知他的去向。

    而在此之前,经历了玄中失踪以及九婴灾变等一系列事件,上清界对无极道门的不信任已经到了难以遏制的地步。这使得接下来的抗战中,各大宗门各自为政,不再听从无极道门的指挥调度。神舟大陆各地爆发战火,一些弱势的宗门甚至被屠戮了满门。但在此等危机关头,身负山河之重的正道魁首却不知所踪。

    矛盾一步步激发,内部分裂日渐严重。就在上清界诘问无极道门魁首何在时,变神天的攻势突然收缩,各地的妖魔大军分崩离析。被魔修操纵的妖魔害兽失控噬主,胜利的天平毫无预兆地向正道倾斜。在仙门的乘胜追击中,魔修溃不成军,一败涂地。至此,险些打崩半座神舟的仙魔大战才暂时告一段落。

    但之后发生的一切,才是噩梦的开始。

    从前线传来的战报,魔界大军溃败的缘由是魔尊的死亡——明尘上仙手刃了自己唯一的弟子。但经历了如此惨烈的一战,上清界并不感激无极道门,反而怨恨明尘上仙纵容妖魔混血,令其为祸苍生。尽管明尘大义灭亲,但终究功不抵过。持剑长老玄中失踪一案被旧事重提,明尘对其弟子有包庇不伦之情的流言甚嚣尘上。

    而就在这风口浪尖之时,“明尘”自变神天归来。书中提到,“明尘”是一路从变神天杀上上清界的。“他”这一路走来,血流漂橹,伏尸百万。不论妖魔、外道,邪修还是魔修,一切阻挡“他”的人,最后都惨死在“明尘”剑下。

    这场疯狂且不顾一切的杀戮,让上清界一众大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明尘”归宗之日,各宗大能亲眼见证了明尘身后滔天的血煞与魔气,其势如乌云蔽日,镇得全场无人能语。“明尘”没有多言其他,只是反手将剑掷向山门,轰然切断了下山之路。“他”一双血瞳扫视全场,原先咄咄逼人的各总代表竟无法开口发声。

    “明尘”就这般伫立山门,阖目静待。但直至太阳落山,也无人敢越雷池一步。最终,明尘拂袖而去,无极道门封锁山门,不再过问世事。

    “不负天下,只负一人”,是书中的“明尘”步入剑冢前留给尘世的最后一语。正因为《倾恋》的结尾出现了这样一句话,整本书的基调才会偏移。毕竟对明尘上仙而言,在手刃徒弟后说出这般言语,已经能证明他用情至深、痛极恨极。

    而也正是因为这个结尾,即便宋从心发现书中多有春秋笔法,猜到故事暗藏玄机,但也一直对书中的“师徒恋”持保守态度。宋从心甚至怀疑过自己不通情爱所以品不出字间缱绻,也没想过彼世的自己玩了一手瞒天过海的把戏。

    明尘上仙并未对众生失望,灵希也没有屈从于自己的命运。从始至终,人未变,道未移。

    但因为那飘落众生的皑皑白雪,彼世最终还是走向了那样的结局。

    “兰因叔曾对我说,彼世的神舟败了。但我想,如果是她的话,应该不会这么说的。”行于虚空的小舟上,灵希乘风而起,面对即将到来的离别,她心中却很平静,“她大概会说,文明若有一丝火种尚存,那便终有一日能重新点燃。她不会将此视作失败,生存本身也不是一场战争。生存,只是忍耐。”

    “……她叫清平。”宋从心站在船头,握着灵希的手,“望海晏河清,望盛世太平。她道号清平。”

    灵希将这个道号念了两遍,颔首:“我记住了。”

    “我会在剑冢里立一块碑。”宋从心道,“来年的春天,你随我一道,去见她一面。”

    “……好。我记住了。”

    ……

    灵希留在了变神天,宋从心回到了人界。她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宗亦或是联系同门,反而变换了一副样貌,混入人群之中。

    宋从心先是去了永乐城,临近弱水河畔的永乐城是抗战的第一线。冥神骨君远去天外,但这并不意味着战争会随着祂的离去而停下来。相反,那些失去绳索牵制的信众只会更加疯狂,如同只知争夺地盘的鬣狗般肆无忌惮。

    宋从心并没有冒然进入城池,只是在外围观望。蚁群一样的人流在建筑物间穿梭,仙门弟子则抱剑驻守在城池各处。他们像榫卯一样契合,在外力下拧作了坚实的房梁。从军队与后勤的调度便可得知,姜恒常已经回到了天殷。宋从心不知道她是否得偿所愿,但她隐隐有所预感,日后的博弈,姜恒常必持一棋。

    宋从心离开了永久城,一路向西,经过了龙衔关。与永乐城的风雨欲来不同,龙衔关已在战火中深耕数日之久。即便阴兵稍退,魔修也暂停了攻势,但破败的城楼与萧条的战场也能看出恶战的痕迹。宋从心经过城墙,恰好看见一名无极道门的弟子仰躺在城墙上。大概是连日鏖战让这些仙门弟子没了维持风采的心力,他灰头土脸地躺在武器架旁睡得人事不省。一旁的将士靠着城墙休憩,掰着麦饼,不约而同地放轻了声音。

    过了一会儿,一位将士登上城楼,看见睡在地上的那抹白色,又环顾了周遭一片静默揶揄的眼神。她无奈地解下自己的披风,走上前给那名弟子披衣。但或许是披风被风扰动,亦或是仙门弟子恰好做了一个噩梦,只见他突然一跃而起,扑至城墙边,眯眼环顾一周。他显然还没清醒,披风糊在身前也没有在意。确认周围安全、并没有敌人来犯后,这名弟子才迷迷糊糊地转身,抱着披风重新倒了回去。

    这下子可没人敢动他了,周围休息的将士都勉力挪动肢体,为这位殚精竭虑的小仙长让出一片空地。

    宋从心没有去惊扰什么,她只是路过。龙衔关如今是无极道门在中州的驻地,纳兰清辞的一切布局都从这里开始。她本就是宋从心钦定的继任者之一,将后手之事留给她,宋从心很放心。

    离开龙衔关后,宋从心落在地上,一转身,便成了平平无奇的“图南”。

    宋从心踏上了丝织航道,丝织商会的管理者是从宋从心手里走出来的一期与二期弟子。这些弟子并不知道导师的身份,但他们都经历过最基本的品德教育,并通过了天书幻境的考验——这或许是修真带来的便利之一。宋从心可以不被任何人察觉地为人们编造一个幻境,幻境是假的,但深处其中的人喜怒哀乐是真的,他们面对诱惑的反应也是真的。这些弟子离开前,宋从心送了所有人一场黄粱美梦,既是告诫,也是出师礼。

    站在新芽萌蘖的田野间,宋从心仰头望天。尽管身处无极道门,但她时常觉得,她的道反而在那些最平凡的人之间。

    经历了漫长痛苦的死亡,重新回到人间。看着青山绿水,宋从心一时无言。

    “嘿。”庞大的陆行兽在航道驿站前休憩,一位叼着包子的女子注意到站在田地旁的图南,扬声喊道,“阿妹哦,下一站去不去哝?!”

    宋从心回神,看着这名坐在陆行兽头顶晃着脚丫的女子。她走近,仰头道:“要收钱吗?”

    女子啃完手里的包子,拍了拍手:“一般来说是倍要的,但我瞅你顺眼,就不收你钱了。”

    宋从心爬上了陆行兽,很自然地坐进了内舱。

    内舱被打理得很干净,存放货物的地方和人住的地方被隔开了。宋从心有些意外的是这头陆行兽的内部安装了净化、控温以及透光的符文板。要知道,普通商贾花钱租聘陆行兽都是为了赚更多,顶了天安装一个换气的符文,其他的便不再多求了。但这头陆行兽的内腔被布置得十分温馨,减少了货物存放的空间,增大了供人活动的范围。停行后才能打开的窗板下还用盒子种了一小排绿植,宋从心扫了一眼,发现是一种散发香气、有提神醒脑功效的香草。

    内室除了驾驶座外还有一张小榻,不绣大红牡丹反而绣了一堆猫猫狗狗的被子引人注目。更内里则有一个小小的隔间,装着储水的

    木桶,可以吃用可以洗漱。墙上则挂着一些精致的小物件,或是辟邪的八卦镜,或是出入平安的护身符——佛门道门皆有之,主打一个信仰灵活。

    这头冷冰冰的陆行兽,竟被经营得像一个温馨的小家。走到哪就可以在哪里停下,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你平时会随便招呼人上来?不怕人劫财?”宋从心好心提醒。

    “哼。那些小赤佬。”女子不屑道,“我才不会随便邀人,寿头活孙不敢拦我。姑娘我手段多着呢,不劳你操心。倒是你,站在路边发什么呆?现在日子比以前好过哩,弗要在这时候想不开嘛。”

    宋从心看着女子隐含担忧的眼神,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不知道是图南的长相太衰,还是她方才的神情让人误解了什么,女子以为她想轻生。

    “只是有些想家了。”宋从心将话题扯开,她注意到女子咬字悠扬,顿挫有度,吴侬软语的发音显然不是本地人,“你怎么跑到离故乡这么远的地方?”

    “想到处看看嘛。”女子十分开朗,即便皮肤被风吹日晒折腾得有些粗糙,但依稀可见眉眼姣好。

    或许是“想家”的话题触动了女子,接下来一夜的行程里,女子娓娓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女子名山椿,本是一位伶人。因性情孤傲,不事权贵,年纪大了被戏台班子的新花旦挤了位置。后来,她接受了一位经常听她唱戏的商贾的求婚,跟在他身边学着操持生计。她脑子灵活,想法大胆,擅长抓住契机。这一点,后来也救了她的命——饥荒年间,面对着冲破城门的灾民,她的丈夫为了减轻辎重,在一袋能助他东山再起的珠宝与山椿间选择了前者。山椿被推下了疾行的马车,摔断了一条腿。但她足够机敏,拖着残腿找到了平山海安插在民间的驻点。

    “亏得我平时喜欢到处逛,不然还不知道那药店有来头哩。然后啊,我求老大夫带我走,我说我识字,懂算术,会唱曲儿,总能派上用场的。”山椿一拍甲板,咬牙笑道,“我比那袋子破烂有用多哩!这个老龟,我(神舟文明语)(南州文明语)……!”

    宋从心听了一耳朵粗鄙的脏话,虽然不解其意,但也没觉得奇怪。这个年代的伶人是下九流的职业,精通市井街头的浑话也是寻常。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大部分时候都是山椿在说,宋从心听着。第二天,两人抵达了下一站,临别前,山椿掏钱买了一壶温酒,和几块洁白如雪的白糖糕。

    “快尝尝,这可是细粮。”山椿睨着眼微笑,她笑起来很有韵味,上挑的眼尾好似钩子一样,“弗知怎的,我见你就觉得欢喜,这算不算‘一见如故’?诗人辞别时总要有绿柳和温酒,这附近没有柳树,温酒也凑合。但驿站里的白糖糕啊,你可真得尝尝。软东东的,甜味味的,跟现在的好日子一样。”

    宋从心抿了一口温酒,尝了一口白糖糕。正如山椿所言,白糖糕米香浓郁,香韧柔软,嚼起来甜入心坎。

    “给。”宋从心临走前送了山椿一枚桃木牌,“车费和饭钱。在仙门求的符,能保平安,别丢了。”

    “这么好的东西?你不自己留着?”山椿接过桃木牌,好奇地摆弄。

    “用不着,给你了。”宋从心转身,头也不回地挥手。

    “祝你年年岁岁,都能吃上白糖糕。”

    ……

    宋从心去了南州,一处临近千林佛塔的小镇。

    小镇不算偏僻,却远离政治中心,别有一番宁静悠闲的味道。宋从心踏入小镇,远远就听见学院传来的读书声。

    这座名为“秀水”的村镇恰如其名,百步一桥,水网交错。青砖瓦房,流水潺潺,两岸的花树摇曳生光。诗文中的“小桥流水人家”在此具象化,宋从心有些怀念地看着这座小镇,想着日后来这里养老似乎也不错——尽管她知道,秀水镇其实是痴绝城门人晚年隐居的地方。

    “快跑快跑!江姐姐要吃人了!”

    “江姐姐要吃人了!”

    宋从心站在桥上看水,突然间,两个捏着风车的小孩从巷角尖笑跑过。宋从心下意识望过去,便见巷角处又冲出一道人影。身手敏捷的女子饿虎扑食般逮住了调皮的小孩,两手托着孩子的腋下将其抱起。小孩也不畏惧,依旧尖声大笑,离地的两条腿蹬来蹬去,似是把女子的胳膊当秋千了。

    女子一个蹲身,将小孩摁在自己的膝盖上,抡起手臂啪啪就是一顿揍。

    “病刚好就乱跑,褂子也不穿,鞋子也不穿!”女子的声音略显喑哑,但宋从心却突然被钉住了脚,“一个个闹腾的!回头给你们开苦苦的药丸子,一天三顿!”

    俩小孩原本一个被摁着揍,一个在一旁锤打女子的肩膀。皮实的孩童被打了屁股也没哭嚎,但一听说要吃药丸子,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女子将俩小孩轮流摁在膝盖上抽,完事了拎着小孩的脖领子往回走。她穿着一身玉兰短褂,脚下踩着软布鞋,乌油油的长发仅用一根玉簪挽起。她长大了许多,也健康了许多。因为奔跑而充血泛红的脸颊丰盈有肉,面部表情也生动了许多。即便板着一张脸,也能看出她的眼神是灵动的、鲜活的。

    宋从心就站在桥上,静静地看着她。

    她知道这孩子改了名字,在白玉京修过巫言与医术,现在是秀水镇的一名医师。明月楼每个月都会将她的生活简况递给无极道门,一开始巨细无遗,被宋从心敲打了几回后,监视的眼线便放宽了许多。明月楼门徒与楼主一样都是人精,他们最初接到的命令是“监视”。但在察觉到宋从心对监视目标有利益之外的感情后,他们便巧妙地将“监视”变为了“照拂”。递给宋从心的简报也不再癫到连午后吃了几块点心都要记录,反而多了许多她日常生活中的趣事。

    女子拎着两个孩童,途经桥梁时,明明宋从心已经施加了令人忽视自己的术法,她却好似心有所感般地回头。

    “你们自个儿回去,要乖乖的。不然我让阿兄来治你们。”女子将俩小孩放下,将手上挎着的褂子草鞋给小孩穿上,道,“听见了吗?”

    女子口中的“阿兄”对小孩的威慑力极大,两个原本还敢蹬鼻子上脸的孩子瞬间安静了下来。女子推了他们一把,他们便手叠着手,听话地回去了。

    看着两个小孩远去,女子转身,望向宋从心。

    她站在原地,与宋从心隔桥相望。突然,她小跑了过来,扶着石栏杆,道:“你好。我叫江仙,你叫什么名字?”

    宋从心的衣摆被风扬起,她现出面容,却不是图南的模样。

    “你好,江仙。”她微笑。

    “很高兴见到你。我是,拂雪。”

    第364章 【第105章】正道魁首魁首如何练成……

    如今改名为“江仙”的拉则,与兄长江央住在一栋拥有花圃的小院里。

    当然,江央本身并不姓江,其名字实为“妙音”之意。但或许是为了让江央记住自己罪恶的过往,也或许是楼主懒得取名,直接取了同音。神眷后人摇身一变,从北地子民变成了南州土著。哪怕江央拉则的眉眼是北地人特有的深邃,但明月楼多的是楼主的狂信徒——就算楼主指着田里的蛤(服了)蟆说青蛙,这群门徒也会连夜把所有蛤(真服了)蟆都漆成绿的。这般众口铄金之下,没有人怀疑过江家兄妹的出身,连拉则都以为自己是土生土长的秀水人。

    拉则到路边要了两份青团,宋从心付了钱。那钱币金灿灿的,像麦穗一样漂亮。拉则忍不住要了一枚,拿在手里翻看。

    “这是穗币,主要在大陆中部流通。南州疆域广阔,多河流山川。行路艰难,故而穗币还未在南州普及。但它很漂亮,又比寻常货币保值,外来的商贾会很乐意以此易物。”宋从心掏出一袋穗币递给拉则,“在镇上用有些显眼,但它和白玉京的货币是共通的。”

    “你知道白玉京,你也在那里修学吗?你还去过大陆中部?”拉则不断提问,她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中部会不会很远,要怎么去呢?”

    “确实不算近。”宋从心颔首,“南州与中部隔着十万大山,密林与妖兽是天然的屏障。千百年来,南州因地势而未能与其他州域建立联系。加上风土人情和语言的差异,即便商贾投机,也难以通行。不过陌州水路已经开通,港口也在修建。再过些年,白玉京官话普及,人们对南州的了解也会越来越多。”

    宋从心语速不快,尘世的一切被她娓娓道来。无论拉则好奇什么、疑惑什么,宋从心都能给出答案。那些常人眼中难以跨越的山与海,仿佛只是稍稍拂动她衣角的尘埃。

    不管两人再如何放慢脚步,道路都有尽时。临近岔路,拉则便预感到离别的到来。

    “我该去哪里找你?我们还会见面吗?”拉则比划着手背上的三叶金印,“你会去白玉京吗?我可以去白玉京找你。”

    “一年。如若我还在世,便会再来见你。如若不来,便莫要再等了。”

    “为什么?你要去做危险的事吗?”

    “我不知。正因不知,所以无法承诺。”

    “一定要去吗?”

    “是的。一定要去。”宋从心笑叹,“他在等我。我是一定要去见他的。”

    拉则不再说话了。宋从心知道她明白了,毕竟拉则一直是个通透的孩子。她给拉则买了一串糖葫芦,拍了拍她的脑袋。转身,便在天光中消匿了。

    拉则举着糖葫芦站在摊子前,目光有些收不回来。她似乎也曾目睹过这样的背影,在一座高高的山上。

    “江姐儿,今日不用坐堂啊?回得真早。”卖糖葫芦的老翁乐呵呵地笑着,“怎的今天舍得买海棠果串了?不是说要攒钱,日后出去游学吗?”

    “又不是花我的钱。”拉则下意识反驳,回过神来,收回了延向那人足迹的视线,“……安翁,你猜谁给我买的糖葫芦?”

    “嚯。谁啊?”安翁乐呵呵地打着蒲扇,手里还捏着方才从另一人手里接过的钱,“该不会是江哥儿吧?但快到饭点了,江哥儿不是不让你在外面吃零嘴么?不过吃串糖葫芦也不碍事,生津开胃!嗯……是你左姨还是三娘啊?不过三娘那抠门的,你是帮她跑腿了吗?”

    “……”拉则眨了眨眼睛,没有立刻接话。她咬了一口糖葫芦,把糖壳嚼得嘎吱作响。

    “是山一样的人,头发白白的,好似积了雪。”

    ……

    宋从心上了山,去了千林佛塔。

    千林佛塔,南州佛门圣地,人间禅宗香火最旺盛的地方。这里是无数得道高僧觉悟圆满时的归隐之处,也是佛门觉者开坛授道的讲坛。

    佛门道统未兴前,千林佛塔是一片荒山,山中白骨累累。许多年前一宗不知起源的战役,两军对垒不惜放火烧山,烧死了敌军,也烧死了山民。之后百年,此地草木不荫。后有四名苦行僧途经此地,见山中阴气盛极,便生了渡化之心。

    四位僧人在山中结庐而居,开垦荒地,引水成渠。他们收殓了山中残骨,用五十年种了满山的无忧树。后来,僧人收徒授业,于此圆寂。许多前来悼念的禅修见证了荒山成林的壮举,有的将四僧的故事带往了远方,有的则留在了这里——“慈心化千林,万树生菩提”,禅心院自此而兴。

    禅心院山门台阶共有三千阶,走到半山腰时,能听见远方传来郎朗的诵经声。宋从心放眼望去,一座又一座竹笋式的尖塔林立山间,与周围树林融为一体。山路上,年长的摩尼扛着石砖,领着一群背着竹筐的小沙弥。他们走过的石阶上布满了凹下的脚印,汗水湿透了僧人的衣襟。

    在讲究“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佛门,僧人劳作的同时也打熬根骨。日日流淌的汗水,最终成就一身铁骨铜皮。形如千林的佛塔,也是僧侣们一石一砖堆砌起来的。

    宋从心登上最后一节台阶,看见一位阖目静立的僧侣。他穿着棕灰色的短衣,双手合十,站姿如松。阳光漏过枝叶,洒在一排石佛之上。若不细看,恐怕会将这年轻的僧人错认成一尊石像。宋从心没有隐藏自己,僧人似有所感,缓缓睁开了眼睛。

    对于修行因果轮回之道的禅修,宋从心看不见他们眼中的光景。眼前人似乎在等她。只见这位年轻的伽蓝僧上前,对宋从心行了一个敬礼。

    “……”宋从心沉默。半晌,她才拢袖,从怀中抱出一只独角的雪兽。

    小兽乖巧地趴在宋从心怀里,四肢蜷缩在肚皮下。祂酣睡着,脊背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此时恰有一片无忧花瓣飘落,落在小兽的鼻尖。祂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睁开一双琉璃色的眼睛。小兽抬头,迷迷瞪瞪地与僧人对视。半晌,祂打了个哈欠,将脑袋也埋进了肚子里。

    僧人抿唇,宋从心不知如何形容他的神情。许是天光晃人,光斑落在成排的石像面上也似眼泪。僧人小心翼翼地抱过雪兽,再次俯身行礼。

    宋从心摇头,没有多言其他。她转身离去,踏着一路飞扬的娑罗花。

    ……

    宋从心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但她从未现身,更多时候只是远远看一眼。

    宋从心回到了云州,去了自己儿时常去的小镇。无极道门在镇上开设了慈幼院,宋从心小时候是在那里长大的。与其他州域相比,云州受道门文化影响较深。本地的官员并不过多干涉百姓的生活,多以帮扶引导为主。是以云州地广人稀,无为而治,颇有几分桃源乡里之感。

    丝织商队的足迹铺至云州后,惯来平和的云州也被注入了活水。宋从心走在小镇上,看

    着语言不通的商贾与本地居民比手画脚,争论一匹布的价格。天殷的战火尚未蔓延到云州,百姓们一如既往地生活。无极道门的强大深入民心,那对着布匹爱不释手的老妪,面上的每一寸皱纹都是舒展的。

    “铛铛铛”,三声锣响,吸引了宋从心的目光。只见街道上,一群小孩围着一个挂满脸子的小摊。一位穿着黑色长袍、脸带鬼面的老者跳着怪异的舞蹈,他手持一枚黄符,走罡按诀,吞云吐雾,看得孩童们纷纷拍手叫好。宋从心见了,忍不住皱眉——倒不是见不得他人在云州扮鬼,而是老者的面具竟有几分永留民的式样。

    宋从心站在人群外观摩了一阵,心中疑虑稍缓。老者不通术法,面具上的纹路也错漏百出。似乎是曾经见过永留民的纹样后,仅凭记忆绘制下来的。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宋从心等到人群散去后,走上前与坐在木凳上休憩的老者对话。

    “这图样,是您自己画的吗?”宋从心指着那张黑色环骨样式的面具。

    “可不是,俺们贫苦人家,哪里请得起人哟。”老人憨厚一笑,他头发花白,笑起来满口黄牙。缺了两颗,一左一右一上一下,令人印象深刻。

    “脸子能卖给我吗?”宋从心抚摸着黑面,比了个手势,“我能出这个价。”

    “哎哟那哪成啊?这可是俺老人家吃饭的伙计。”老人一拍大腿,道,“娃儿,你若要请傩,俺二话不说!但要俺的脸子,那可不中啦。俺的脸子都是开过光的,庙里上过香,摆过案。借了各路鬼神的脸子为凡人驱鬼逐疫,怎能为了阿堵物将脸子卖了呢?这鬼神要是怪罪下来,殃及娃儿你,俺心里可过不去啊!”

    宋从心也不强求,反而和老人攀谈了起来:“我只是从未见过这样的样式,有些见猎心喜罢了。您是跳傩舞的?是在哪里见过这样式吗?”

    老人灌了一口麦茶,见宋从心往他彩盆里丢了两个银角子,顿时眉开眼笑,侃侃而谈。他说自己去过许多地方,每到一处地就得去问问当地人的信仰,并在掷过杯筊后才能开始画脸子。乡间鬼神法力有限,只能庇佑一方。以当地人的信仰为脸子,人们才更加心安。有一日,他跟着镖局途经一处坟岗,夜半时分,众人都睡下了。他起夜,往林里走时,却见一队披麻戴孝的葬仪从林间穿过。这支队伍出现得过于蹊跷,且像一阵风,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俺当时看得入神,一心想着脸子要怎么画。再回过神来时,天不知怎的就亮了。”老人憨笑,“没怪俺的惊扰之罪,想必是位温和的神哩!”

    “……”宋从心几乎忍不住叹气了。她从老人的摊位上抽了一张空白的黄符,随笔成咒后折起,塞进一个小小的香囊。

    “您是福大命大。”宋从心将香囊丢给老人,又取出一袋子银钱,在老人家眼前用力晃了晃,“以后脸子不能乱画,听见了吗?”

    “啊、啊这……”老人家的眼珠子随着钱袋子一左一右,嘴里巴巴道,“使得,使得!俺、俺也快跳不动哩!这些年,来请傩的人家也少啦,俺也觉得该安定下来哩!”

    “您打算怎么安定呢?”宋从心将钱袋子压在掌下。这笔钱,足够老人家买一处房子,安享晚年了。

    “开个馆子,教娃儿傩戏吧。”老人搓着手,咧嘴笑道,“请傩的人少了,其实也是好事。这门手艺传下去,日后祈万家幅,求万家安。”

    “毕竟,人有难,方有傩啊。”

    ……

    宋从心暂缓了脚步,在小镇里蹲了几天。确定这糟心的老爷子收摊后真的美滋滋地跑去找房子,这才回到九宸山。

    宋从心的回归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人。她没有回自己的道场,而是去了剑冢。

    宋从心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能否意识清醒地回来——如果直面师尊口中“令飞升之人疯狂”的真相会让她万劫不复,那无极道门掌教最完美的结局还是战死中州。这样一来,她可以带着秘密永远缄默,无极道门也能藉由她的死在与天殷的博弈中占据上风。

    想到这,宋从心忍不住摇头。她终于还是变成了一个会权衡利益的政治生物。

    宋从心安排得很好。然而,事与愿违。她甫一踏入剑冢,便看见阵前两道气势磅礴的身影。她转身想跑,也已经来不及了。守山大阵爆出激烈的剑鸣,沉重的威压崩山裂地。宋从心与冥神一战熬干了精血,正是最虚弱的时候。剑阵席卷而来,宋从心差点被碾进土里。好不容易狼狈躲过,两道身影便瞬息而至,将她的退路全部封死。

    “拂雪!”

    纯钧道人看见宋从心的瞬间,震惊得险些没握住自己的剑。他嘴唇颤抖,眼眶泛红。可不等他回神,明德上仙已经挥手停下剑阵,快步上前给了宋从心一个用力的拥抱。这位不苟言笑的前任执法长老鲜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宋从心感受着脊背传来的力度,一时有些仲怔。

    “还活着,还活着……还活着就好!”纯钧道人老泪滂沱,看上去衰老了不少,“我看看,我看看……唉!唉!怎么憔悴成这般模

    样,还有这白发,这白发……”

    宋从心被抱得快闭过气去,瘦削的脸蛋又被纯钧道人捧着揉了又揉,像个被揉圆戳扁的包子。听着纯钧道人心痛的惊呼,明德上仙松开怀抱,捋起宋从心花白的鬓发,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两位长辈像是要确定宋从心一切都好,对着她一顿拍拍摸摸,拍得宋从心憋着的一口气都散了。

    “我没事……”宋从心话一出口,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嗓音哑得不像样,连忙稳住声音,道:“冥神已殁,期间种种,我已整理成册,收录在白玉京中。之后还望……”

    “别操心以后了,唉哟……!”纯钧道人没挤过明德上仙,只能急得团团转,“先带你去古今师弟那边看看,我记得他各家兼修,也擅杏林!先让他看看有无大碍!”

    纯钧道人只是唠叨,明德上仙却直接上手了。眼见着自己要被扛起,宋从心连忙摁住明德上仙的手臂:“不,太上,我是来见师尊的……!”

    明德上仙和纯钧道人闻言,顿时面面相觑。

    在剑冢遇见两位太上长老实属意外,但宋从心很快冷静了下来:“我没有告诉其他人我回来的消息。我知道师尊闭了死关,但我欲向师尊寻求一个答案。若我无法平安归来,还望二位替我隐瞒。中州战事未歇,上清界不能再生动荡。”

    “……你!”纯钧道人抚了抚心口,只觉得自己要被这些后辈气出个好歹,“拂雪,你将将死里逃生,怎这般不惜命,又要往火坑里跳?!你可有想过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心情?你们这些后辈若不爱惜己身,就是在毁我们的道心啊!”

    宋从心抿了抿唇,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接话。明德上仙倒是比纯钧道人冷静,她摁着宋从心的肩膀,耐心道:“拂雪,你听我说。只要你还活着,明尘师兄就不会出事。只要他不出事,事情就不会走到最糟糕的地步。所谓真相,也不是非得揭得明明白白不可。你好好活着,便已经胜过许多事了。”

    “太上……”宋从心叹息,“师尊步入禁地,剑冢升起大阵,宗门内除师尊外最强的两位长老镇守于此——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师尊是上清界的道统之基,是正道魁首,他不能出事。否则,上清界无数因他而生的道统将自绝于众生,人心动荡,浩劫将至。”

    明尘上仙一旦失控,明德上仙与纯钧道人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其斩杀,哪怕同归于尽。而明尘上仙接受了这一切,所以步入了剑冢。

    “可是,除了那些显赫的名头外,他还是我的师尊。”

    宋从心抬头,注视着两位太上。她眼神毫无犹疑,令纯钧一阵恍惚。

    “我既然接手了师尊的位置,他担负的,我亦将负之。我不能让他独自对抗天命,不能坐视他将自己封入神像。我要告诉师尊,弟子在这。”

    宋从心攥拳,敲了敲自己的心口。当年那个说着“我心未静,道未明”的孩子,如今已是撑天的支柱。

    “……”明德上仙负在身后的手微微一握,“看来,你心意已决?”

    “是。”宋从心目眺远方,望向剑冢深处。

    不算久远的过去中,叼着笔杆的女孩翘着脚,在窗前高高扬起一份粗糙的计划书。

    ——“看!天书,正道魁首是如何养成的?”

    俱往矣。她阖目。

    “毕竟,我是正道魁首。”

    第365章 【第106章】正道魁首剑冢悬剑凌于……

    “灵希入门那年,在外门大比中于离人村内被摄去一魂的弟子苏醒了。她交代了很多事,说自己曾流落到冥神的疆域,并受到明夷法王的庇护。根据她给出的情报,我们大致推断出此次祸患的起因。但这名弟子言谈间神智不稳,立场有所波动。目前她由执法堂弟子看管照顾,恐怕要修养数年才能康复。”

    “清汉、重溟城、东华山皆遭到外道与魔门的袭击。宗门尽可能派出了援手,其中清汉死伤惨重,天枢星君封印了一具半神人俑,不得不火解脱身。重溟城城主同样遭遇了人俑的袭击,那具人俑似有操控亡灵的权能。镇压在海底的死者走上了海岸,我前去支援时被告知重溟城主将人俑拖入了东海。不知道那位城主做了什么,三日后,海潮稍歇,亡海者的数量有所减少。我让持剑弟子留守并留下分魂,若有不妥,之后也能迅速施以援手。”

    “我和纯钧已将调度令转交给纳兰清辞,她如今率领弟子坐镇龙衔关,身兼代掌门之位。我前往日月山时,双方交战已毕。清仪去了东华山,那边战况更为焦灼。入侵的妖魔全然丧失理智,只为玉石俱焚。所幸地脉网传讯及时,东华山又常年警戒,这才没让外道得手。只是此战同样伤亡惨重,魔门断了东华山的灵脉,污染了灵秀的水土。危急关头,东华山掌门魅破关而出,她现出本体罗织了残破的地脉。东华山经此一战,元气大伤。清仪擅祈禳之道,便留在东华山帮忙善后了。”

    明德上仙与纯钧道人将这段时日的战况逐一告知。宋从心虽亲眼见过,但还是藉由两

    位太上长老才补足了视角。

    “战况……还在预料之内。”宋从心说着,心脏却沉沉发坠,“天枢星君早已算到此劫,她先前向我索要了白玉京的长梦之间作为锚点,想来已有破局之法。至于东华山,我虽想过外道会对建木下手,却没想到如此鱼死网破……”

    东华山掌门魅,修天人一心之道。这位掌门身份特殊,为东华山长寿古树所化。因其本体恰好与建木伴生,天地送了一场造化,魅才得以修成仙身。这位合体期大能闭关已久,若非此次灾劫危及建木,魅恐怕不会再过问人世。而今,魅一身修为反哺天地,想要重塑人身可谓是难如登天了。

    灵希堕仙成魔,天枢星君火解,东华山掌门遭劫,佛门两位佛子都留在了变神天。唯一让宋从心感到宽慰的,是姬既望的龙鳞还在她心口处稳定地散发着光与热。她留在友人身上的庇佑替他抵挡了一次呼啸而来的死亡,龟裂破碎的纹路仍留在宋从心胸口正中央。

    然而,即便如此,代价还是太惨重了。

    宋从心不语,明德上仙和纯钧道人对视了一眼,道:“拂雪,东华山与清汉作为正道仙宗,本就有镇守山河之责。世间有万般苦难,非你之过。”

    “我明白。”宋从心深吸一口气。她沉默片刻,重整思绪:“海洋是重溟城主的领域,应是无恙。罗慧的安危是我与明夷法王的交易之一。她能平安归来,证明女丑没有食言。依我之见,罗慧神魂沦落变神天数年之久,能留存理智实属不易。她确实有立场动摇之嫌,这般安置并无不妥。”

    “接下来的战事是一场漫长的对垒,即便被斩断了后路,外道也不会轻易退却。”宋从心抬头,注视两位长老,“另外,灵希师妹为救我舍弃人身,受骨君传道,今已入魔。她留在变神天,欲整顿妖魔乱相。禅心院两位佛子为世人发下宏愿,驻足无何乡。日后与变神天的接触需把握分寸,相互扶持,亦要警惕。”

    灵希身为妖魔混血一事是过了明路的,无极道门为此准备了许多后手。对此,灵希也心知肚明。

    “灵希那孩子,还好吗?”纯钧道人问道。

    “她选了一条坎坷艰难的路。”

    “拂雪怎么看?”明德垂眸,这位执法数百年的长老,将公义的秤递到宋从心的手上,“整个无极道门都相信你的判断。”

    “我相信灵希,但我不能替天下人做抉择。”宋从心阖眼。

    灵希会留在变神天,整顿妖魔二族,成为变神天的尊主。她会走上一条血火浇筑的不归路,成为族群的领袖,成为背负责任的人。宋从心从不小看灵希的觉悟,但纯粹的暴力与仇恨无法引领族群走向文明。终有一日,在个人情感与羁绊之外,灵希会多出一个不容拒绝的身份立场,名为“魔界尊主”。

    “我希望她不管走出多远,都能记得,她是我的师妹。

    “永远。”

    宋从心望向剑冢深处。

    “若我无法归来,便让湛玄师兄和清辞带着掌门令前往白玉京。若我为祸苍生,也恳请两位不要留手。”

    宋从心真心希望两位太上不要留手。她见过被外道污染的人,回来后做了好几个晚上的噩梦。如果真的沦落到那种境地,求个速死便是她唯一的心愿了。

    交代完后事,宋从心与两位太上告别。

    虽然是身陨弟子的埋骨地,但剑冢并不荒凉。道藏山为剑冢专门培育了一种花树,名曰“十愿花”。

    卦算中,九为数之极,得一则圆满。剑冢里埋着太多遗憾,人世间有太多的不完满。所以后来者在这里种下十愿花,祈求英灵未了的心愿得以成环。

    十愿花岁岁长青,花开如雨。不同时节开出的花,颜色各有不同。此时开的花,灿烂热烈,稠艳如血。

    明德与纯钧看着拂雪步入剑冢,飘落的花瓣模糊了她的背影。明德突然觉得,不能让这孩子就这么走了。

    “拂雪,清仪已经两次送走自己的弟子。”明德扬声道,“不要让她的心再碎一次。”

    宋从心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踩着一地的花,一地的血,她步入剑冢。

    ……

    穿过封锁外围的剑阵,没入结界,灵炁于身周漾开水色的波纹,拂面而来的风糅杂着春天的暖意。

    剑冢内是一片全然不同的天地。

    映入眼帘的并非昏暗压抑的坟场,而是一处山花烂漫的原野。蔚蓝如洗的天空,青苔如毯,湿润的空气沁人心脾。

    宋从心感受了一下空气中充盈的灵炁,此地说是洞天福地也不为过。

    大小不一的石碑在阳光下林立,成千上万柄断剑倒插在石座上。刀山剑树一词,在此成为具象。

    埋葬在这里的,有被宿主温养多年、而今黯淡无光的本命剑;有仅作象征意义、铭刻着水纹剑徽的出师礼;有系着绸缎与铃铛、挥舞时轻若无物的软剑;有重逾山峦、傲然伫立于悬崖之上的崇锋。与这些残剑相伴的石碑,有的刻了详尽的文字,有些则只有伶仃的名号。

    更有甚者,一块巨石,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

    宋从心在巨石前驻足。石碑铭刻了七百年前于南疆边陲一战中陨落的弟子。彼时,人族仍在和妖兽争夺生存的领地,东海氐人,南州恶螭,幽北诸怀,无一不是人族大患。那段岁月里,南州诞生了一位妖王,为蛟之从属,蜃妖。祂吞没千里江山,豢养人族万万数,吁气化楼台城郭,令身处其中的凡人朝生暮死,寒暑不知。为斩此妖,无极道门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海市蜃楼的消散,虚实一刹的颠倒,当时参战的弟子也随着大妖的陨落化为了泡沫。

    那些弟子的尸骨难以收殓,断剑无处可寻。他们的名字被刻在一处,从此骨血相连。

    宋从心静立良久,继续前行。她眼观四方,过往种种,顺着细枝末节镌刻眼底。

    嶙峋的石碑并不孤独,某柄断剑座下种着凡间的花。那不是上清界的植株,被人特意从人间寻来,殷殷种在石座之下。想来剑主生前一定很钟爱这种粉紫色的小花。因为系在剑上的陈旧剑穗,便是这种花的模样。

    某柄锈蚀的重剑上,挂着几个烧得歪歪扭扭的瓷瓶。略微倾斜的瓶口,还能滴出香醇的酒酿。

    某个坟冢摆放贡品的碗碟里,装着灵田中收来的新粮。齐根切断的秸秆沾着泥土,被手帕细致地裹了,像花束一样倚在石碑上。

    有擅长偃甲之道的弟子造了一个吹箫的小人,坐在某座石碑前,风一吹,便有清亮悦耳的箫声与松林为伴。

    翻开花丛,灌木里有几只藤编的小鼠。它们挤在草窝前,仰着头,豆大的眼珠似有惊恐。

    某柄断剑旁,一段红绸,一支金钗。一柄灵光犹在的对剑静静地躺在石座下。剑下一封婚书,纸张已经泛黄。

    宋从心一路走,一路看。

    十愿花纷扬如雨,铺就了一条往生路。

    然而修士没有来生,留给生者的只有过往被岁月不断消磨的痛苦。

    宋从心没有急着去见师尊,而是在山间寻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料,刻了一座小小的碑。石碑上书“清平”二字。宋从心咬破手指,为这两字涂朱。

    而后,宋从心将石碑立在一棵花树下,与它相对而坐。

    宋从心立碑的选址并不偏僻,但也不是剑冢的中心。非要说的话,因为这棵花树开得格外灿烈,是个睡觉的好地方。

    “我依稀记得,以前的我,很喜欢在树荫下打盹。偶尔……”宋从心对着石碑自语,“偶尔,跟长老要个通行令,下山买些吃的?应该是的,毕竟外门弟子无令不得离山……我跟一丘长老说过,如果到了年龄还考不进内门,以后就接他的班当外门长老。那时我总是揣着长老令下山,到街上走走,顺便买点、嗯……”

    宋从心沉默良久,抿了抿唇。

    “……抱歉,我有些想不起来,自己以前喜欢什么了。”

    宋从心望着石碑,风拂动她的衣摆与发。阳光令人困顿,花瓣淋漓一身。

    拂雪与清平,参商一瞬,皆是匆匆。

    “不同的人生经历会将人雕琢成不同的形状。但我想,有些东西是无论光阴几度淘洗也不会轻易改变的。”

    “其实有时候,我也会对人这种物种的坚韧感到诧异。毕竟每当我回首过去,这么长的一段路,我甚至没有再走一遍的勇气。”

    “不知是心脏开始变得冷硬,还是我已经能做到太上忘情,我似乎很难再对外界心生悲喜。但——”

    宋从心随手拨弄了一下花丛,露出藏匿其中、正在啃食果子的藤编小鼠。她食指轻推小鼠的嘴筒子,小鼠顺着力道仰头,带动短胖的手,看上去像是战战兢兢地献上自己手里的果子。那憨态可掬又可怜巴巴的模样,让宋从心眉宇的冷峭淡去些许。她阖眼,似要在融融春光中睡去。

    “但这些最平凡微末的东西,仍会让我感到温暖。所以我想,你应该也会喜欢。”

    彼世的无极道门已成废墟,剑冢荒芜破败无人打理。如果她是清平,她会想和自己爱的人们葬在一个春和景明的花季。

    “做一个好梦,清平。”

    宋从心起身,落在她身上的十愿花如雨雾般纷扬而下。她手指拂过石碑,轻轻一带,似与谁错身而过,又好似要为谁拂去满身尘埃。

    宋从心朝着剑冢更深处走去。与收容了万千山海异兽的道藏山一样,剑冢是一处独立开辟的小洞天,疆域广袤,自成一界。

    剑冢深处埋藏着无极道门最大的秘密,每一位大能寿数将近亦或濒临飞升时,都会步入剑冢深处闭关。对无极道门弟子而言,剑冢是半道崩殂的先辈与同袍最终的长眠之所。但唯有宗门历代长老与掌门知道,剑冢其实是无极道门的传道秘境。

    世间一切因无极道门而生的道统,都可以在剑冢这里寻到归属与来历。哪怕无极道门死绝,只要后世有人步入此境,便能从中感悟天机。

    古往今来,无数大能于此飞升,在剑冢深处构筑了一条通天的道途。依照先辈所想,后人能够遵循他们的道路走出更远。一代又一代的飞升者,将踏出一条光辉万丈的青云路。这样一来,后人追随先辈的脚步飞升时,便不必再为前路的未知心生忧患、魔惘丛生。

    宋从心走向群山,循着地脉的牵引,在山脉的胎心中,她看见了一面蓝冰凝成的湖。

    光滑如镜的水面倒映着山林的剪影,幽邃与静谧是掩藏危险的纱帘。湖泊深不见底,蓝得似一只稠艳、悲哀的眼。这面摄人心魄的湖水与山光景色,是无极道门十大绝景之一的“天门”。但能真正深入剑冢目睹这方奇景的人却少之又少,宋从心登上掌教之位至今,也是第一次窥见这方景色。

    宋从心走向这面湖,遍过河岸的兰草,附身掬起一捧冰冷的水流。若有不知情者在此,只会觉得此地风景奇隽,而不知其中隐秘。

    宋从心淌入湖水,任水流没过头顶。穿过水草丰美的浅水区,潜至幽暗无光的水域。

    天门的水质极其纯净,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驳杂浑浊的炁。宋从心闭眼感受了一下四方灵炁汇聚的方向,在混沌中摸寻不断变化的涡眼。这一步,即便是已经半步飞升的宋从心依旧花费了不少功夫。确定涡眼的位置后,宋从心手掐剑指,催动灵力画下灵符。

    “空。”

    开启天门的灵符是无极道门的不传之秘。每落下一笔,灵炁便如潮汐般汹涌积聚;每收束一划,周遭山谷便涤荡出空灵的回音。

    然而,宋从心却无心在意外界的异变,全神贯注书写灵符。最后一笔落成的瞬间,狂烈的气浪横扫天际,云层叠作层层鱼鳞。天门静谧的湖水开始旋转、涌动,本就幽邃的蓝色越来越深,最后完全变成了黑色。若有人站在高处俯瞰,便会发现,那深邃忧愁的蓝眼睛在这一刻化作了深不见底的黑洞。

    湖心传来巨大的吸力,宋从心放松肢体,任由暗流将自己卷走。

    之后,便是无尽的下潜。

    体感时间被无限模糊,冰冷与黑暗有一瞬间让宋从心产生自己仍在弱水中的错觉。死亡的扈从还未来得及纠缠,下一刻便被轻描淡写地拂去了。

    宋从心破水而出,天与地霎时倒转。

    宋从心出水的瞬间,饶是她早有心理准备,依旧被过于浓郁的灵炁“呛”了一下。剑冢横亘于灵脉,本身灵炁丰沛,但这里的灵炁却比外界浓郁百倍不止。积聚的灵炁液化成雾,将视野染成一片朦胧胧的白。短暂的眩晕与上下逆转的错乱淡去,看清一切时,宋从心忍不住屏息。

    锁链,铺天盖地的锁链。

    仿佛赤红岩浆浇铸而成的锁链纵横交织,从八方横侧出峰崖的山间延出,死死锁住一柄悬于天际之上的庞然大物——那是一柄金红为色的巨剑,长约有千仞,宽约百丈,耸立云中,一眼望不见尽头。剑身奔涌着炽热的流火,被万千锁链牢牢捆缚。符文书成的仙禁绕剑盘旋,密密麻麻的黄符贴满了铁索。风一吹,符箓猎猎作响。

    然而,即便这柄剑明显是被封印的状态,不断渗出的威压却依旧令人胆寒。

    锋锐的剑芒盘剥群山,将大地与山削成环形的陨石坑状。狂猛暴烈的剑气在天地间涤荡,将平和的五行原炁搅得狂躁不安。

    五行是维序万物的原质,这柄剑仅靠余威便让万物有溃散之相。宋从心不敢想象,这柄剑一旦挣脱束缚,斩落而下,又是怎样一副炼狱景象?

    “……”宋从心踩在水面上,仰头,愣怔地望着悬剑所指的方向。

    赤红的巨剑悬于天地之间,剑刃朝下,剑尖一点雪亮的锋芒。

    那一点锋芒之下,一道缥缈的白影正盘腿入定,身周溢散

    着雾状的灵炁。粗如巨蟒的铁索环绕着他,两头形如虎的狴犴兽首死死地咬在他的肩膀上。

    “……师尊。”

    宋从心无意识地呢喃。

    第366章 【第107章】正道魁首蜉蝣天地方知……

    宋从心发出的声音很小,恐怕还不及罡风吹动黄符时的窸窣声。

    然而,这声呼唤甫一出口,那远在天涯、似乎已经不会再为人世回首的人便仿佛从梦中惊醒。他抬眸,遥遥向朝宋从心望来。

    与那双眼睛对视的瞬间,宋从心脚步一顿,较之欣喜更先到来的是无措与茫然。拜入明尘门下至今,宋从心从未见过师尊如此冰冷漠然的目光。

    脱离世俗的神祇无悲无喜地注视着大地上的生命。世间一切潮起潮涌,兴亡盛衰,都成了他脚下的云烟,衣上的尘埃。

    他又成了一座无血无泪的神像。

    宋从心呆愣在原地,与那双眼睛隔空对视。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卡住脖子的大鹅,表情大概也蠢得不行。但短短几个吐息的间隙,那双眼中非人的神性冰消雪融,一些更温暖也更有人情味的东西翻涌而上。

    明尘目光深深地注视着自己的弟子,随即收势起身,从高天落下。

    短暂的愣怔后,宋从心猛然回神。她不再踟蹰,纵身飞向陨坑。只是不知是近乡情怯,还是险些丧命在外的心虚,越是靠近陨坑,宋从心心情便越发沉重。来时她分明已经打好了腹稿,想好该以什么态度去面对师尊。但真正来到明尘面前时,宋从心却觉得如鲠在喉,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看见了明尘,明尘也看见了她。甫一落地,明尘便快步向她走来。然而,束缚明尘的锁链不是摆设。咬在他肩膀上的两只狴犴兽首眼瞳亮起青光,齿关猛然咬合。隔着这么遥远的距离,宋从心却幻觉般听见利齿洞穿血肉时的声音。

    咔嚓。

    宋从心瞳孔猛然放大。

    明尘停住了脚步,他身周的锁链绷得笔直。兽首相扣之处,大片殷红濡湿了白衣。明尘拽住锁链,手臂发力,意图强行挣脱枷锁。然而,短暂的斟酌后,明尘放弃了这个打算。他站在原地,朝弟子所在的方向敞开了怀抱。

    肢体是无声的语言。

    那一瞬间,宋从心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站立不稳地从陨坑上滚下。她忘了自己可以缩步成寸,也忘了自己是半步飞升的大能。肢体像是退化了一般,只能遵循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她像暴雨天归巢的倦鸟,拼命拼命地挣动翅膀。明明已经飞得很高很高,却又在这一刻从天上落下,仓皇地扑入师长的怀抱。

    明尘拥抱了自己的弟子,拥抱了一只飞跃风暴的小鸟。

    “……,……!”宋从心听见师尊倾吐了一些她听不懂的话,那是一种古老的语言,如今早已失传。宋从心仰头,想听清楚师尊究竟说了什么,却被明尘摁住了后脑。无惧伤痛的人神,在这一刻露出了近乎疼痛的表情。他略微施力,好似要在空洞的胸腔内安回一颗鲜血淋漓的心。

    “……回来就好。”明尘低语,宋从心半是灰白半是雪银的发丝从他指缝漏出,雪皑皑的凉,“回来就好,拂雪。”

    他嗓音哑得语不成句,埋在师尊怀中的宋从心听见了沉重的心跳,鼓声隆隆,似悲似叹。她张了张嘴,想说些宽慰话,打结的舌头却捋不出流畅的语句。她想说,师尊,我没事;师尊,这没什么大不了;师尊,那些神舟大陆已经过去的,再不会成为世人的阻碍;师尊,我来替你分担责任,我来完成你的希冀……

    宋从心想了很多很多,却偏偏一句都说不出口。模模糊糊间,她想起长老们看见她时,一双双沧桑的眼眸总会亮起些许光明。为什么先行者看见朝气蓬勃的孩子会心生欢喜?如今,她也有些感同身受了。因为这条路道阻且长,他们看不见道路的尽头,却甘心成为台阶的石料。人会疲惫,人会受伤,但抗争却是生命永恒不变的主调。是以在火种传递给后继者的那一刻,那些横亘在生命中的人,那些遍沥过往的血泪与汗,才算没有被辜负了。

    宋从心感到窒息,后知后觉的酸涩与疼痛漫上心脏。她紧紧地回抱师尊,像一块挤压到极致的海绵,终于干巴巴地挤出一滴泪来。

    这一滴泪仿佛打开了泪腺的闸门,麻木的心脏再次泵出悲苦的泪水。她的悲哀连带着她的喜怒一同活了过来。

    她想起晴朗的午后,想起漏过树叶的阳光,想起布满青苔的鹅卵石小道,想起某家面馆鲜掉眉毛的面汤;她想起自己喜欢面食和牛肉,来到这个世界后却很少吃到;想起自己讨厌虫子,讨厌疼痛,讨厌不听话的小崽子躲在她衣柜里吃臭豆腐……她想起鲜活的、快乐的自己,也想起悲伤的、无能为力的过去……

    淌过无何乡的苦水,涉过荆棘遍布的天途。宋从心循着一点微弱的光芒,再一次攀上了彼岸。

    “师妹说她要去整顿变神天,不跟我回来了……她找到了自己的道,却和我所知的天命一样。是不是有些东西,终究是我无法改变的……?

    “彼世太过惨烈,死了好多人。短短百年间,掌门都更迭到二十七

    代了。我见到了她,师尊。她拜在仪典长老门下,道号‘清平’。清平,承了一个‘清’字呢。师长愿意从道号中择一字给弟子,定是对她有很高的期望吧?……可是,她最后还是走上了和我一样的道,没能堪破红尘,归于世外。她走的时候,头发熬得花白花白的……

    “她长什么样?她爱笑,头发原是黑的。比我矮一些,也比我瘦……她不用剑,修符箓和阵法。知道我拜在师尊门下时,她很惊讶……她跟彼世的灵希并不相识,也没说过话。她说,她很遗憾,如果她能在生前多去了解一些……就好了。

    “我,战胜了姜佑。他……殉了自己的道。冥神的本体几逾神舟,不知多少白骨堆砌而来的……后来,那些尸骨都填入了星海,在黑火中熔成一段龙骨,托举着神舟大陆。我无法与姜佑和解,他却似乎能理解我。可理解我,他仍要杀我。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祂究竟是人性多一些,还是扭曲更多一些……

    “缘浅留在了变神天,上一任佛子也是。那地方究竟有什么好?一个两个都要留在那里……

    “……不。

    “或许,正是因为那里不好,所以他们才要留下。”

    宋从心的话语支离破碎,基本上是想到哪便说到哪。情绪的失控只是一刹,她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喜怒不形于色,如今她能做得很好。

    和以往每次历练归来一样,宋从心将此行的见闻娓娓道来。她说起那些人心纷争,那些情非得已。

    她对这片大地上的不公感到愤怒,胸膛中的火焰燃烧至今,只剩一捧冰冷的余烬。于是她将灰烬捞起,填入心的壁垒。

    宋从心看着桎梏明尘的狴犴兽首——无极道门十二星宫伏魔塔的镇塔神兽,除大奸大恶、草菅人命之辈,执法堂轻易不会动用这样的刑具。这种刑具落在师尊身上,宋从心只觉得心里发堵。她欲解开枷锁,明尘却攥住了她的手。

    “……你的命牌碎裂,神魂不稳。而今归来,精血枯竭,耗寿近半。”明尘容色淡淡,却依旧洞若观火,“可你刚回宗门,便一刻不停地赶来这里。明德纯钧镇守在外,却依旧没能阻止你。拂雪,你来此,是抱着再次赴死的决意。”

    宋从心抿唇,并不反驳:“……我欲向您寻求真相。但上一个这么做的人,后来成了堕神。”

    师尊曾说过,那些去往天外的人最后都疯了。而中州神话中提及的那位质问人神的君王,宋从心也见证了祂故事的终章。

    “拂雪。你已经坚定了自己的道,不再因外物而动摇。”宽厚的手掌落在头顶,明尘揉了揉弟子的发,“既然如此,真相并没有那么重要。”

    宋从心摇头,她将明尘的手从头上摘下,托在掌中:“不,师尊。我如今已经站在您曾经的位置上,您所担负的,亦是我要担负的。两位太上阻拦我时,我也是这么说的。我与您同行,沿着您来时的路行走至今。或许在您看来有些不自量力,但弟子想为师尊分担些许。”

    所谓真相与秘密,若是被第二人知晓,分量自会减轻。

    宋从心注视着眼前人。至少,这一世,他不会再带着秘密孤身远走。

    “你知道,它并不会摧垮为师。”明尘想摸弟子的脑袋。但两手都被握着,只能像爪子被捏的猫一样安静下来。

    “弟子知晓。”宋从心颔首,随即又犟,“但师尊,拂雪踏上这条道途不过短短数十年,若没有同门相伴,也难免心生孤寂。那您呢?您走过比弟子更长的路,见过更多的风景,也经历过更多的砥砺。那些岁月赋予您的沉积,是瑰宝,也是辎重。何不容我取走少许?”

    “哪怕只是一片雪花?”

    “是,哪怕只是一片雪花。”

    明尘浅笑。弟子的真心炽烈如火,有一整个严寒的冬天死在她的眼眸里。

    “好,一切如拂雪所愿。”明尘抬手,抚上宋从心的眼睛,“闭上眼睛,不必害怕。为师发誓,你永远不会成为姜佑。

    “即便污浊如影随形,你灵魂的归宿只会在为师这里。”

    ……

    强烈的失重感来袭,宋从心本能反应,却发现自己调动不了灵炁。

    起初,她以为自己正在下坠,但一种怪异的扭曲感令她眩晕。她感受不到风,感受不到炁,甚至感受不到大地的引力。她甚至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在下坠还是上升,又或这二者并没有什么不同。这一瞬间的浑噩不亚于无何乡水中的蜕变,宋从心恶心得肠胃险些打结。

    但很快,非人的怪异感褪去,一双手稳稳地托住了她。她落在地上,悬在嗓子眼上的心脏也重新落回肋骨之间。

    宋从心记着师尊的叮嘱,没有擅自睁开眼。

    “还好吗?”亲切的问话。

    “不太好。”诚实的回答。

    宋从心感觉脑袋被摸了摸,像安抚受惊的小动物。她调整自己的呼吸,直到听见应允,才缓缓睁开眼睛。

    视野一片模糊,几乎全被朦胧的白雾所占领。然而宋从心来不及观察周围的环境,只怔然地望着面前的人影。

    “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腰间佩剑,意气风发,见宋从心不说话,他并指点在她的天灵上,指尖漾起涟漪,“初开天门确实会有错逆之感,更何况你险死还生,神魂不稳。静心,默守灵台,净念正神。”

    宋从心眉间一凉,顿时回过神来。她喃喃道:“师尊?”

    “是为师。”看上去年轻许多也鲜活许多的明尘微微偏头,似是反应过来弟子为何是这般情态。他眼神淡然,言语却很温柔:“莫慌,拂雪。你平日见到是为师留在人世的‘壳’,而你如今见到的是为师的魂。我之躯壳被外物所染,为免神魂污浊,固将其二分。现下站在你面前的,是千年前飞升的我。”

    千年前的明尘,少年天骄,一身傲骨。因不满各大世家敝帚自珍,将仙法道统视作密不外传的禁术,便一人一剑打遍上界仙宗,自立道统,广传于众。他行走人世,阅尽沧桑,看遍疾苦。他与当时的人皇携手并进,荡涤天下,祓除诸恶。二者率领众生开辟生存之地,却又在盛时立下天景百条之约,将人族的命运还予众生。

    而后,明尘归于世外,作那镇守山河的基石,也成了悬于正魔两道颅顶的天剑。

    他曾是世人高举追随的煌煌圣火,名传四海,声冠九州。

    而今,这样一个已经成为神话的人站在自己面前,却是一个笑起来干净温柔的少年。

    与千年后尽数沉淀下来的温和不同,少时的明尘有着身为战士的傲气。他如同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即便敛于鞘中也散发着阵阵锐意。但那犹带稚气的眉眼,略显清瘦的身形,若非一双淡然悲悯的眼睛,宋从心都要疑心这是哪位长老新收的徒弟。

    “……”宋从心语塞,满头白发的她和眼前人站在一起,一时分不清究竟谁才是年长者,“师尊变小了,徒儿却是老了。”

    “又说胡话。”少年明尘和宋从心一般高,闻言抬手摁住弟子的脑袋,不轻不重地揉了两下,“你在师尊这里永远都是小孩子。”

    宋从心忍住薅一把师尊脑袋的冲动,斟酌明尘方才的话语:“……弟子有许多困惑,师尊。”

    “嗯,为师知道。”明尘牵起宋从心的手,迈步往前,道,“不急。你所困惑不解的,为师会一一说与你听。”

    宋从心随师尊一同步入云中,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脚下也轻飘得没有落地的实感。忽而,明尘抬袖一拂,云开雾散。一缕天光照落在身,显出脚下云石为阶的天途。宋从心踏上台阶,极目远眺,宏伟巍峨的仙宫在云间若隐若现。它们似乎距离自己很远,又仿佛触手可及。这种虚浮不实之感,令人隐隐感到扭曲。

    宋从心对那仙宫的建筑样式并不陌生,那是无极道门特有的琳琅玉质。九宸山灵炁充沛,采来筑房的山石随着岁月的洗涤会呈现出青玉的质地。是以道门建筑无需雕梁画栋,简素即是至雅。耸立云间的仙宫,

    雄伟壮丽的云海,触手可及的苍穹,一切的一切,就仿佛……这里便是修真者求索一生的尽头。

    ……不对。宋从心并未被奇景所迷,她阖眼,摒弃眼耳口鼻的感知,以心观世。

    再次睁眼,宋从心眼前所见天翻地覆。

    金丝,数之不尽的金丝。

    细入毫芒的金丝自四面八方而来,穿行云间,奔涌如河。宋从心面色发白,她“看见”浩瀚无垠的宇宙,千万光年外的一场塌缩将星辰湮埋;无穷无尽的金丝织成了天幕,远处的仙宫却扭曲成一片混沌的黯色。连光芒都被吞没的黑暗里,任何物质都会扭曲湮灭。那是黑洞,是深渊,是涡流,是看一眼都将万劫不复的死灭。

    初入此地所见的渺茫云烟,竟是蒙住凡胎肉眼、避免她被某种诡谲感知刺伤的纱帘。

    宋从心瞬间收回神识,只觉寒毛倒竖。

    “嗯?”明尘回首,“天枢竟已替你开过心眼了吗?哼,多事。”

    “……”宋从心呆滞,以为自己听错了。

    “莫要强开心眼,此处已是天外,距离虚空仅有一线之遥。”明尘没有太多师长的架子,也不觉得自己对天枢的不满有何不妥,“天枢修行灵觉之道,此道钻研越深,便越是与诡秘疯狂相伴。她自己是朝闻道夕可死矣,却不体谅别家长辈的忧虑心切。”

    “天外?”宋从心沉吟,“相传,无极道门每一代的修真者都会归隐剑冢,藉由禁地中的天门羽化登仙。世人皆传第一仙宗有登仙秘法,实则禁地内是宗门先贤为后来者开辟的险途。先贤飞升时,会将毕生所得存于此,故而天门也是宗门的传道秘境。”

    若这个传说是真的,那无极道门的先贤确实高瞻远瞩。他们将宗门的道统封存在天外,即便宗门遭遇灭门之灾,火种也能流传下来。

    “是,也不是。”明尘缓缓道,“此地确实是宗门的传教秘境,但在更久远的从前,它被称作‘无极’。”

    ——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

    “我们所处的人世与混沌虚空之间有一层界,这层界便是‘无极’。古时,修真者神游太虚,亦或观星士夜瞻天象,便是以神魂之身入无极之野。寻常修士想要触碰一线灵光都须要漫长的索悟,但先贤却敢于耗费数代人的心血于无极开辟道场。于当世而言,确实堪称壮举。

    “然而。”

    当。一声厚重的钟鸣响起。

    几乎是一错眼的间隙,那看似遥不可及的仙宫便近在眼前。宋从心看见成千上万道透明的影子从身旁走过,向着远方的殿宇,如跃龙门的鲤鱼。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负匣,有人持剑。他们都穿着无极道门的服饰,衣摆上的水纹剑徽各有不同。内门弟子,长老,掌门。更有甚者,他们的服饰熟悉而又陌生,似有如今无极道门宗服的痕迹,又在细节与样式上有微妙的不同——那份不同源自朝代的变更。他们与宋从心不是同个时代的人。

    “那是无极道门历代的求道者。”明尘驻足不前,看着那些泛着金光的人影,直到他们逐渐消失,“古时的修真者仅能以神魂窥得无极之景,而能以肉身飞升至此的修士便已脱胎凡骨,成就仙身。他们本可以在此观摩先贤留下的道义,参悟先贤留下的天机,从而彻底蜕生,洞破虚空。”

    本可以?宋从心咽下心中的震撼,望向师尊。

    明尘神色平静。

    “我是无极道门第二十代门徒,师从七仙之一的道衍散人。他飞升前夕,曾唤为师至其座下,拉着我的手,忠言苦口,谆谆告诫。

    “他说,徒儿,为师知道你天赋过人。再过些年,你修为必将与为师齐身。然,而师弟师妹年岁尚小,宗门须有挑梁者。你且代为师照拂宗门百年,可否?

    “百年不长,我应下此事。师尊了结了最后一桩心事,次日便步入了剑冢。临别前,他说,徒儿,为师知道你必然是自我之后的第二位飞升者,世人皆不及你。为师会在你将行的道路上留下刻语,助你大道显明。你飞升后,切记要去天门内察看,切记,切记。”

    三声切记,哀哀慈心。

    这是宋从心第一次听师尊说起自己的往事。平日里,都是她在说,明尘在听。

    明尘活了太久,熬死了故人,熬走了时代。就连曾经不愿忘怀的一切,都已被扫进故纸堆里。然而千年过去,明尘仍记得师长飞升前的殷殷教诲,记得道衍散人紧蹙的眉头,放不下的话语。他也曾有把酒言欢的挚友、并肩而立的同门、憧憬仰望的师尊。他也曾是这片大地上踟蹰独行的稚子,被人牵着手走过最初坎坷不平的路。

    宋从心听得入神,不知不觉间,明尘已牵着她来到殿前。他先她一步,推开了那扇尘封的殿门。

    “故而,为师飞升之时,循着师长的教诲,推开了这扇门。”

    殿门缓缓开启,它没有任何分量,却让人恍惚听见了时光轧过的声音。宋从心突然意识到,她正在经历师尊当年经历过的,见证他曾经见证的。

    然而,随着殿门洞开,宋从心瞳孔

    放大。

    空荡荡的大殿中,没有人影,没有摆设。八方支柱,正殿灰墙,只有一行用剑纂下的古言,霸道无比地烙印进观者的眼眶。

    明尘的语气依旧平淡。

    “殿中确有师尊留下的刻语。”

    短短九字,触目惊心。

    [吾徒明尘,其自戕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