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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新年祁聿与本座并坐受敬,今日他不跪……

    司礼监协内阁、六部在文华殿年议,每日卯正(早上六点)起至戌初(下午过七点)结束,连议了四日。

    年终大议政结束司礼监放起散假,每两人作伴两日操办基础事务,剩下人轮休两日不用去监里。

    祁聿将自己塞进被窝中囫囵睡了两日两夜,犒劳年议前几乎十二时辰文书不离手的十数日。

    待所有人轮休结束,京内上下官衙也就封印了,往下便是有事也要存放至年后各府衙开印再办。

    司礼监早议因此剪去大半时辰,除却非要报给皇爷的急奏,内廷也在年终腊月最后几日歇下。

    为了不与皇爷跟各位主子撞年节,内廷照旧例腊月二十八提前行过‘除夕’。

    这一日整个内廷弃规矩、无大小、无仇怨,十二监、四局、八司众人早早行过当日值差欢聚同乐。

    当觥筹交错语笑喧哗的‘年夜饭’结束,经厂议事内厅五桌、兼院中二十四衙门其余的十三桌掌事心照不宣起身,按职品高低有序在院中排好队给老祖宗叩首拜年。

    祁聿放筷还未来得及起身,刘栩轻轻握住祁聿肩胛。

    他侧首,对自己掌家吩咐。

    “多置把椅子,祁聿与本座并坐受敬,今日他不跪。”

    熙攘杂声中司礼监桌上几人默契神会顿步回首。

    静坐老祖宗身旁的祁聿周身落满室内华光,惯来无忌的人此刻神情却少见的张皇失措。

    内廷二十四衙门掌事跪叩刘栩那是应当,毕竟荣辱性命皆在他一念之间,可祁聿凭什么受敬。

    今日‘除夕’,这种日子祁聿受刘栩内廷孝子贤孙跪拜,什么身份不言而喻。

    桌上几人对祁聿‘公开’身份默认得十分自然,闲适地转身出门去庭院。

    陆斜登时四肢灌重,身形不小心便磨在众人之后。

    刘栩意思明摆,她僵顿着侧首深深看眼刘栩。

    刘栩悠然对上:“你那时大言不惭要替陈诉抗下惩戒时,没想过我如何惩治你?拿我性命这么容易?”

    眼神牵引祁聿落在外头正添增的椅上,沉声:“要么这个冬天你就别下榻出门。”

    刘栩意思是,要么与他并坐受内廷敬拜,要么受刑惩她跟陈诉钻谋尊卑不分一顿好打下不了榻。

    她仰颈,脑袋坠挂在身后椅背上。

    头顶横梁上万般流云宝象纹犹如今夜的诸般热闹挤进眼中,却点不动她心中涟漪,胸腔缓缓震了震。

    她一向最识时务的,且今日是她最后一个新年,她也心生吝惜无意旷废,但不能叫刘栩白白得了痛快。

    祁聿歪头,伸出两指静静讨着商量:“那今日算两个名字。”

    刘栩听他应允没恼没闹,惊愕地舒眉一笑。

    也退一步:“好。今日‘除夕’,我无所不应你。”

    手在祁聿肩胛上轻拍两下。

    余光扫眼厅内院外各种喜气华光,明明新年种种欣忭印覆他身,明明方才也同人展颜说闹,可祁聿凄清的与诸般暖色分拨两半,始终也融不进欣快里。

    他好似孤零零坐在一片精彩的人世间。

    不待刘栩伸手想将人扯拽进来,祁聿起身微微塌颈朝他伸出臂膀,一副奴颜乖觉伺候人模样。

    “那翁父请,儿子伺候您上座。”

    刘栩握住祁聿小臂,起身时情不自禁将人朝自己扯紧。

    祁聿惫懒掀眸瞧他眼,放慢步子作随身侍奉样儿。

    当到议事厅门前看见并靠的两把券口玫瑰椅,一正一偏。她心头猝然一紧,肢体不自觉僵成石头,气息也被外头凉风倒促叫人难以呼吸。

    她怔在院中灯火情景中,十年都是跪在下头人群里,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坐内廷最高之位,还伴在刘栩身侧。

    诡异顺着脊梁爬到后颈,她一个战栗从足底颤到头皮。

    此刻头顶红灯笼印衬下祁聿肤色多了煦色,明媚透骨而出。

    刘栩从搭他小臂动作,反

    握紧祁聿腕子。

    “上去。”

    看刘栩送的方向,祁聿:“”

    脚下不敢动:“这不合规矩。”

    刘栩手上力道一送,直接将祁聿送上自己位置,他反而坐了一旁略卑的次序。

    “今日新年没有规矩。一会底下跪罢,赏银你替我给。”

    刘栩司礼监纵横三十几年,第一回 在自己翻云覆雨的经厂内坐人下手。

    祁聿喉咙轻轻凝口气,目色浊搅,这愈发像

    “那五个名字。”

    刘栩睨眼眼前人,拂衣瞧着祁聿身旁。

    嗓中深处翻嗤声欢愉,瞧着从院子内跪到院外密密麻麻的众人,不少人翘首望着他们。

    他与祁聿光明正大的并在众人眼前,这份堂堂正正共知刺激着刘栩感官。

    他晕目身在祁聿净白脸上,缓笑道:“叫你掌了我银钱拨付出纳,怎还过为已甚贪求无厌?过分!”

    却又笑哄与人讨价还价张起口:“三个。”

    什么人能掌管另一人银钱,刘栩已经厚颜无耻的与整个内廷宣告。

    祁聿白眼,她对于刘栩一人的妄想无计奈何,只得挣扎从中讨些与自己更有利的。

    “那四个名字。”

    刘栩不与人打商量,指腹朝下轻抬示意。

    满院人伏地三叩首:“老祖宗/翁父千秋千岁,春日载阳,福履齐长。”

    众声贺词里祁聿将身子偏过一侧避礼,可自己坐在正中,她根本避无可避。

    蔑视轻嗤:“为老不尊的老流氓。”

    死断袖。

    什么便宜都要占。

    三拜结束刘栩伸手将祁聿肩胛提正,朝下肃声:“与祁聿同品地起身,剩下的予他三拜。”

    再扭头与祁聿温蔼道:“今日拜你的赏银我出。”

    两种截然不同声腔不言而喻,陈诉知人善察的率先提衣掸袍起身。

    赵氏合跟陆斜还有其它二十三衙门同品掌事们,跟着陈诉动作缓缓起身。

    许之乘跟庚合对瞧眼,两人塌肩伏地朝着祁聿三拜:“祁督主体康无疾,喜至庆来,永永其祥。”

    祁聿想再扭向一旁,奈何肩胛吃疼转不过身,刘栩钳制下她生生受了整个内廷之人贺春。

    她冷嗤,什么喜至庆来永永其祥,她现在一点也不吉祥、更不如意。

    陈诉讨着老祖宗欢愉心意,在众人直起腰时率先走到老祖宗身前抱礼:“翁父千岁。”

    手却摊到祁聿身前讨要赏银。

    刘栩看着陈诉自觉,将他之前与祁聿同流合污诡行暂暂摁进心底。

    刘栩自然拐一把祁聿胳膊:“给啊。”

    刘栩掌家将一承盘的金锭端她身侧,示意取用这些。

    祁聿翻个白眼,冲陈诉阴阳怪气冷声:“你真是乖觉会哄。”

    取上一锭狠狠砸陈诉手中。

    陈诉接的狼狈,从衣褶里捏出金锭,指尖边盘玩边瞧老祖宗目光灼灼盯紧身旁人一举一动,他浅笑敛目。

    “今日我还要偷懒,过了你祁聿的赏银就能讨我的赏,为了酬谢你替我拦人,我给你一幅字如何,你想写什么、多长都可。”

    每年‘除夕’二十四衙门每位掌事都会设题,只要答上的题便能从其手中得银。

    她数年来都是考校背书,陈诉往年偷懒便是抽签,黑百红一,运气好抽中红签便能讨银或讨他的一个字。

    陈诉替陛下誊写文书,他的字很是难求。

    “是吗,那今日我全考《廷训》第一段。二十四衙门共三万余人,够你写几日几夜不睡了。”

    祁聿挥手一把将陈诉扯开,她赶紧替刘栩给这些掌事发完赶紧离开,不想坐在这么高的地方供人瞻敬。

    陈诉点头,表示无所谓。

    “那也要你坐着听三万余人一个个背。”

    陈诉笑声中赵氏合一步拜向老祖宗,“老祖宗千岁。”

    然后同陈诉一样将手落到她面前,祁聿看着混混目,从盘中再取一锭扔人手中。

    赵氏合抬眸,祁聿意味深长同人对视一眼,他轻轻敬句‘多谢’便站开到一旁。

    方才祁聿一眼是叫他看,看他便是真要闹杀老祖宗,老祖宗照旧疼他,再与他无声警告春后安分。

    赵氏合掂掂手中金锭,目光再滑眼祁聿。

    此人素瓷金质,清冷芝兰下尖锐锋利,人是一等一的好看,背地里却无耻狂傲又无忌。

    老祖宗若真只喜欢这张皮囊,祁聿狡黠狠辣衬底,只能说勉强不亏。

    陈诉声音从旁落。

    “今日如何看,他与老祖宗纠缠不休生死难分。老祖宗什么都知道还是心疼他,春后你若真有心思,对手是我,莫惹他。”

    坏了祁聿计划,司礼监该如何洗牌,他又该如何重新上桌。

    陈诉拍人肩胛。

    “赵秉笔头回在宫内过年该是新乐,戏台、杂耍、诸般表演都有,你想玩什么今夜都能尽兴。”

    “不过今夜无论你人在哪儿,此刻都该给下头的小子们设赏了。打算如何设题拦赏?不然你的奉银今夜可要倒贴了。”

    二十四衙门人是真的多,今夜大家都会耍滑头钻空多求赏银。

    赵氏合:“老祖宗猜茶,祁聿点文,陆斜赌大小,我就斗酒吧,军营喝惯了。一会饮醉就直接无赏。”

    陈诉:“”

    赵氏合就只给一人呗,谁喝倒他就给谁。

    见过狡诈的,没有这样狡诈的,大过年还对底下小子们这样吝啬,挺不是东西。

    陆斜重回宫,跟赵氏合一样没拜刘栩为父,抱礼也只喊的是‘老祖宗千岁’。

    祁聿从盘中取出一锭金,还没扔出去,陆斜撩起衣裳单膝跪她面前。

    祁聿:“”

    她动作奇快的抬脚撑住陆斜膝头,没叫人彻底跪实。

    祁聿拧眉,不解:“陆督主这是什么意思,你我平级,受不起你一礼。”

    更何况他们在众人眼中可还有生死仇难,一条性命赤。裸。裸横拦,此行径如何说得过去。

    这是他与祁聿共渡的第一个新年,虽两人间隔了桌、隔着‘仇怨’、隔了礼教,总归是比前四年要近许多。

    陆斜抬手拨开膝头的动作,一膝点在祁聿身前。

    “你我之间相横一命,可今晚还是要敬谢祁督主当年蒙贴救命,才有我今日。趁此新年,祝你鹤寿松青,精神与、秋月争明。”

    陆斜是想在今日自己这里找找存在感?但他真心祁聿不疑,怔愣下心口熨温一捧热意。

    陆斜身后全是人,她敛眸轻嗤。

    “你今夜愿割旧怨承恩袭礼谢我,那本督也雅容你一遭,愿陆督主移向长林、他日栋梁。”

    金锭放他手中后陆斜却不起身,还平静伸出另一只手讨要。

    “我也拜了你,干爹,你的赏呢。”

    大过年的也不能计较尚未长大的陆斜,她回头找圈自己掌家没见着人,后面给刘栩拜年的一长串也不好耽误在陆斜身上。

    祁聿从自己革带上扯下枚三层镂空八宝纹金雕饰品递过去,“我的赏。”

    语气催促是叫人快滚,陆斜捧着起身。

    刘栩斜眸杀眼陆斜背影,没懂陆斜这是要做什么。

    不想刘栩多想陆斜一笔,从革带摘下另一枚,朝旁一递。

    “喏,你也有。”

    眼前忽落着另一枚八宝纹金雕,刘栩目色一下融在祁聿掌心。

    情不自禁伸手。

    祁聿一把握实:“再加一人名字。”

    刘栩蹙眉。

    “这条革带还是我出门前亲手给你佩的,你用我的物件讨要便宜。祁聿,你奸诈。”

    瞧着他微扬的下颚,一截颈子皓质呈露,刘栩却无奈弯唇。

    拍他握紧的拳:“给你。”

    祁聿讨到便宜这才伸出手掌:“今夜你要给我七个名字。”

    刘栩取过他掌心之物,一把将祁聿革带揪近。

    “是六个。别太得寸进尺,一个名字便是给我的一刀,今日新年就不能饶我一回?哪有你这么狠心凉薄的人。”

    仔细重新给人装回革带:“你替我先戴着,回

    去再还给我。”

    祁聿看他动作仔细,语调轻松,抿唇缄口。

    她凉薄吗,陆斜这样说过她。

    庚合此刻一句‘翁父千岁’都显得多余,他等两人‘调完情’,才朝祁聿伸手。

    祁聿照着往年刘栩掌家朝下分发赏银的模样一位位发。

    后头跪过她地拨了两份。

    往年众人接刘栩赏银,刘栩多半坐个一盏茶样子便嫌累去看戏,叫李卜山一人分发。

    今日硬生生陪祁聿坐了大半个时辰,二十四衙门发尽才跟祁聿一道起身,中间嫌累一直叫人揉着腰。

    起身后刘栩跟祁聿身侧:“看戏还是去赏灯猜字谜,一年就这么一回,你陪我一道吧。”

    祁聿掌家听老祖宗这话眼珠子敛下,说着陪老祖宗一道,却在问自己主子去做什么。

    这是哪门子请人作陪,分明是时刻陪着祁聿。

    祁聿顿思,其实她对热闹无感。

    譬如今日桌上院中多是人谈天说地的欢畅逾越,她也觉着身旁冷冷清清。纵是满园喜庆的红灯笼,也笼罩不到自己身上般。

    “我准备寻处清净等着底下人来讨赏”

    她的赏对内书堂的小子们最是便宜,故而一会儿身前必然大排长龙,再寻个热闹的太吵。

    想着方才刘栩说的一个名字便是一刀,今日她索求甚多,又是最后一年

    她特意捉思:“翁父往年都是听戏的,那我们去戏台吧。”

    刘栩是没想到他会这样迁就,但祁聿四年前荷花池那场戏后就再也没听过戏了

    “看杂耍去,今年请的是阳羡那边的杂耍班子。”

    祁聿猛地看向刘栩,唇角颤了颤。

    嗓子费力半响吐了各‘好’。

    刘栩几时请了阳羡人进宫来她以为这辈子都再也听不到故里任何人事物。

    “杂耍班子有个人会做阳羡冷面,天冷,你身子不好不能多吃。”

    “日后出宫我们去阳羡定居,你身子养好些再多吃几口,日日吃都行。”

    祁聿浑身一个颤。

    她穿上祁聿那件衣裳起就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出宫,更遑论回阳羡,那简直就是此生无望的肖想。

    刘栩听到身侧没声,掀眸看过去:“怎么。”

    祁聿眼下晕红,为了避他目光默默将头拧到一旁。

    刘栩心尖刺了下。

    知道,祁聿没想自己能活。

    刘栩恨得一把拿住祁聿腕子,朝前阔步:“宫中这么多条路,虽阡陌横纵高墙环扣,可每一条能出宫。”

    刘栩一步太大她没跟上,脚下踉跄,此刻空中却清晰响了声脆铃。

    祁聿动作比脑子快一把按住腰。

    刘栩扯着他手的臂膀绷紧僵住。

    他们之间还是不能平坦。

    他做过的事也永远不会消弥。

    一步错,错一生。

    第122章 唐素本督没想到有日你敢将我布成你局……

    内廷‘除夕’过罢,往下一直伺候主子到十五才结束。

    祁聿从宫外发完旨回来,懒得站原地叫人褪衣裳,拨开伺候的人就往里屋榻上瘫。

    疲惫不堪袖中抽出一卷硌人的银票,不瞧多少往榻旁一錾金的木桶随手一扔,一半落地上,她捡也懒得捡。

    跟进门的掌家走到榻旁。

    佝偻肩胛好哄道:“秉笔怎么出宫收个银钱也嫌累,屋中热,一会儿捂出汗再脱要受风。您身子本就时常反复起热,若再咳了老祖宗饶不过奴婢。”

    “还请督主体恤。”

    他不想受老祖宗责难。

    进门才半盏茶身上确实燥起来,她坐起身张臂叫人褪外头氅衣。

    “累,怎么不累。”

    整个京中关系错综复杂,行事在外有些银子不收才是得罪。

    且每份钱还有不同收下的方式,这些京官送礼为了避上,法子可谓是多不胜数。又是赎兑古董、又是新老店铺倒闭折价买卖、荒废的肥田无人主理只能贱卖、或是精致金银点心。

    银子收得真累,还得为他们特意开库。

    祁聿一脚踩地面银票旁,脚尖点地。

    松散着懒洋洋的腔:“二十二各个衙门开印,年间好几件事等着报,找我在其中斡旋的不少最近还有谁寻我吃酒你排好,别叫我太辛苦。”

    “这些捡走,看着烦。”

    掌家瞥眼地上登时喜笑颜开,转身将氅衣挂到衣架上。

    年节期间安排的哪里是酒席,是各方明晃晃贿赂。

    他将最近的一道安排如实呈述。

    “当年从锦衣卫指挥佥事借您签票高升山西按察副使的赵执赵大人回京了,说想拜谢督主当年提携。”

    “还有”

    “不用同我汇报,你安排就是。”

    她歪身要滚到榻上,一眼瞧见北向落了铜锁窗上,窗纸印了两个巴掌大的小影,模样憨态可掬。

    掌家蹲身捡银票时顺着祁聿目光瞧上窗上。

    抿笑:“往年也不曾听闻秉笔喜欢这玩意儿,天寒地冻的您别再自己捏了,仔细冷着手不好写字。再想看小雪人,奴婢帮您捏了摆放在窗外吧。”

    祁聿再瞥眼两个完完整整的小影。

    其实昨日都歪掉了,脑袋都快掉下去,但现在又稳稳当当立在那里。

    “不用,我自己来。”

    这不是她捏的,是她锁了窗陆斜进不了屋,陆斜给她摆上的。

    若形态塌了歪了,再睁眼它就会乖乖印在窗上,可见陆斜日日都来

    祁聿敛口气,得亏她上锁了,不然要日日见到这个冤孽。

    “是”

    她掌家话未落到地,门外忽然响起伏地磕头声打断室内说话,照惯性室内噤声听外头报什么事。

    “奴婢唐素叩请督主安,您要的竹茹奴婢晒好了,特给您送些来。”

    他曳眉,整个年间要么阴云要么下雪,放晴的时辰屈指可数,唐素是在哪个晴日晒的竹茹。

    就算真有,要送也不该是眼下将要熄灯之时搅扰。唐素跟随祁聿七年有余不会这么不懂规矩,必然是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

    祁聿抬手拨开一枚领间玉扣,有点闷。

    臂膀一动,他将地上银票囫囵一把抓进衣袖,起身将‘主子’托着朝外去。

    祁聿落座:“进来。”

    门帘跟着被人拨开,唐素捧着一包竹茹躬身进门规矩磕头。

    “秉笔”

    唐素乘风赶雪的,他一身衣裳落着风残留的寒气,近到身前祁聿骤然觉得空气一凉,她侧过身用室内暖气润嗓。

    抬手示意不必跪,叫唐素起身给她倾茶,顺便说说今日何事。

    唐素放下竹茹,一时不熟掌印屋内陈设,诸般动作生涩无措,她掌家领着人去取小炉茶件。

    等人桌面摆弄好,唐素点炭碾茶迟迟不语,她掌家这才适时躬身退出门,将话留给二人密言。

    祁聿仔细瞧眼唐素,一路风吹脸上落了潮色,颈侧青筋微微浮起不似旧时平静。

    她掌家出门后唐素眉心倏然紧促,许是紧张,她发觉唐素碾茶力道不稳。

    种种细节能瞧出唐素今日事重。

    “什么事。”

    唐素垂眸碾茶照旧不语,手上动作生出两分惶遽。

    “不用碾了,你这茶粗细不匀,一会儿满嘴茶渣难受。这个时辰求过来不会是好事,说话。”

    祁聿点两下桌面,叫人停手。

    唐素握紧茶碾,胸腔起伏一阵还是不言不语,额角已然冒了细汗。

    祁聿瞥眼外头时辰,一更天(晚上八点半)。

    胸腔冷震:“月黑风高杀人夜,你如今在更鼓房,同你有相关的人事物有限。且你也不是个没办事手段的,能教你求到我面前”

    祁聿能想到的有限,拧眉试句:“是你喜欢的那位出了事?”

    唐素起身一下跪到她面前,伏地狠狠磕了个头。

    祁聿气息一窒,起身速步走到门前,朝外对随侍的贴身掌家吩咐。

    “叫所有人离此屋一丈,贴近的直接押了明日送东厂刑室。”

    “是,秉笔。”

    门外响起退后动静,祁聿重新坐回位置。

    唐素诚心再磕两个头:“奴婢多谢秉笔饶命。”

    祁聿看着他一身松蓝薄袄,颈后衣领润了层薄汗,这是吓得还是一路赶来急的。

    不管哪种,后妃之事她不沾。

    唐素是怎么敢沾染这般掉头之事。

    她掐额颦眉:“你都到了更鼓房远离内廷,我这里也没收到你进来的消息,那就只有一种你与她接触的方式——是她出去寻得你。”

    “你知道这代表什么么,她在利用你。”

    一位宫妃遇着什么难,需要求助一个连内廷也进不来的阉人

    唐素当初说对方不识得他,那唐素究竟爱慕得多明显,能叫对方跨了大半个皇城去寻他求助。

    不,那位娘娘是借唐素求自己,她求得是陛下贴身

    秉笔,心思可谓深远。

    唐素肩胛颤栗,喉咙闷了许多情愫,搅在一块完全理不清。

    祁聿觉得眼下的唐素浑身明晃晃扎眸,现在是一眼都不想看他,可唐素性子今日求不着能在门外跪死。

    她勉强看着前七年份上容忍一二,等他说。

    唐素颤抖道:“奴婢知道。”

    他都知道。

    他如何不知对方是在利用他。

    知道祁聿抬手掐掐额角。

    猛地拔高音量:“知道你还敢为她求到本督面前?宦官勾结皇妃,你不要命了。”

    “当初送你出去为的就是想你静静心,切莫无故沾染丢了性命,你此刻在做什么?”

    “眼下还跑来害我一道,我与你可有仇怨不曾。”

    唐素此径与自杀无异,他不会不明白。

    唐素再度叩头:“奴婢能死,她不能。”

    都上升到生死了?

    祁聿细思一番后宫诸位娘娘近况,没想着谁近期要与生死挂钩那就是马上要历经生死?

    她抬脚踹踹唐素小臂:“所以你现在是为她布局求生么?”

    唐素颈后僵住,整副脊梁犹如石木。

    果然——

    祁聿眼下冷起色。

    “唐素,本督是没想到有日你敢将我布成你局中的一环,就为了救一个这辈子都不会同你好一次的天子妻。”

    “你好大的胆子。”

    唐素伸手抱住她脚踝,呛声讨求。

    “奴婢死罪,还请秉笔看在七年旧情奴婢忠心的份儿上,救一回她。”

    他的脸几乎贴在地上,可谓有多卑微狼狈便多卑微狼狈,身子不停颤动。

    唐素还记得往日他也是挺直腰板、敢叫骂朝廷官员的人么。

    这番情真意切真叫人开眼,她此刻对任何人生死都没兴趣。

    祁聿蹲下身,一把提起唐素领子。

    他双目赤红,满含愧疚不敢直视她,一个只劲想伏地请罪。

    “你半响不言在等什么,等她那边信号?你再在这边逼我成你的局?”

    这是她能想到唐素会做的手段。

    阴戾本能从骨子里乍起,她却放缓声。

    “唐素,你至今都未告诉我你心悦的究竟是谁,眼下都到这步还不说么,那一会儿我该如何助你。”

    她循循善诱唐素仍旧咬死不开口,生怕局断在此处样,祁聿丢手。

    唐素身形踉跄无支撑的落地上,又撑着地端正朝她跪好。

    说窝囊吧,唐素此刻跪的是触天死罪。说英勇吧,他却在犯傻。

    祁聿眼瞧炉火不错,提着银壶烧水,打算勉为其难为自己煮盏茶。

    闲嗓慢道:“司礼监不牵扯后妃,我们去后宫只有一种情况就是促立来日国君,抢握来朝高权。可当朝国本早立,我们无去后宫理由,你找我全这个局,有没有想过我是死是活。”

    “这般不妥之事给你一次机会,速速滚回去吧。”

    今日她与唐素情谊两清。

    七年忠心相伴,抵了她今日装聋作瞎留唐素一条性命。

    不怪罪已是她大度,再等一会儿局真落她身上,她可懒得管唐素死活了,七年情谊与她而言是能弃之度外。

    今日莫名其妙被牵扯。

    防了千百人,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是他

    唐素听出生疏,已然晓得以祁聿为人这些话是何意。

    他再度抓住她脚踝。

    嗓中凝噎:“秉笔心肠好,当年边秉笔那样害您,您也没真牵累他家人,辛苦替人做了假死的局从老祖宗手下偷生。”

    “今日您也替奴婢护一护心上人吧,她很好,真的很好。”

    那位贵人好不好与她无关。

    祁聿阴鸷一喝:“谁。”

    唐素下颌收紧,一副不打算提前告明的做派。

    祁聿一脚踹人肩上,“不说就滚,再赖这处我就叫人将你拖走。”

    唐素狼狈翻滚两圈,转身爬过来伏她身前。

    “俞嫔,怀有身孕的俞嫔,她不小心服了异物要早产,太医可能周全不了,奴婢想来想来借您的太医给她助产。”

    宫里能随时传唤太医的,只有祁聿。

    祁聿听两眼一黑。

    后妃生产自有人照应,但偏偏是这位喜欢谁不好喜欢了位

    祁聿起身拨开沉重门帘朝外扫眼,人确实在远处。

    祁聿回身抬腿再次将人踹出去,腰间细碎的铃声她一时没腾出手捂按。

    压声戾喝:“跟老子胡诌,宫内她有专职太医需要用我的?她不是不小心服了异物要早产,是她这胎非天子血脉,根本无法按照太医掐算的日子生产。”

    “你敢与她共同隐匿皇家血脉,唐素,你有几条命够陪葬。现在还敢扯上我,你是疯了吗。”

    秉笔是如何得知

    唐素受力翻出身,趴地上身子全都僵涩、随后四肢紧绷惯力。

    正要一撑起身,祁聿寒声落他脊梁上。

    “你最好把身上利器藏实别叫本督看见,不然往前七年的情谊也保不了你性命。”

    唐素气息骤乱,目色混了又混。

    脑袋埋衣褶里,狠狠哭了声。

    “是奴婢昏了头该死,她”唐素从地上爬到她身前,“秉笔对此不知情便无人有罪,一会儿奴婢僭越胁迫您,借了太医为她平安生产,奴婢将命奉上任您处置。”

    “有老祖宗在,老祖宗会在陛下面前报您救了皇嗣一功,秉笔不会有事。”

    从头至尾有事的都是他一人。

    唐素这觉悟真是彻底。

    祁聿气急脱口:“我不知什么,不知她这胎非我朝血脉么”

    这件事前因挺复杂,只是没想到当初一念竟圆到了唐素身上,因果怎胡乱成这样。

    她咬紧后槽牙。

    唐素想用她请的太医为俞嫔接生,顺利产子后以她报功。

    “你倒是替本督想得好一道升天梯。”

    当唐素出口是俞嫔她就知道会是这个局,俞嫔之事她清楚,太清楚了。只是宫廷秘辛她一个‘阉人’有分寸,有些该管、有些不能懂。

    唐素用自己性命护个连天家也不瞧进眼里的红杏蠢

    到了极致。

    她压了压心气,静静道。

    “太医能动手脚的机会多得去了,你胁迫我怎么能够保证你的俞嫔顺利生产?所以你一会儿应该会说,她跟孩子出了任何意外我就得去陪她。”

    “内廷出了你这么个光明正大喜爱妃嫔的忤逆,翁父知晓了也不敢捅到皇爷跟儿前,他要为了十二监所有人帮你隐瞒这个僭越宫廷的死罪。”

    “你这不是僭越胁迫我一人,你是叫我、叫内廷陪你一道死。”

    “唐素,真是小瞧你了,你竟敢干出这样欺天行径。”

    唐素浑身簌簌发抖:“奴婢不敢。”

    “但为了她奴婢想试一试。”

    嗯,试一试。

    一会儿唐素胁迫她失败,俞嫔那边没有太医就要听天由命了。

    故而唐素此遭是拼了命来的。

    唐素再叩个头,骤然字字稳当:“奴婢僭越。”

    瞧着唐素起身,一只手塞进袖中,面上狠色与眼底不忍坚定叫祁聿看得恍惚。

    唐素今日行径成与不成皆是必死。

    祁聿捡起桌上一只盏砸唐素肩上:“我说了,你敢将利器叫我看见,我顷刻就能杀了你。”

    “收起来。”

    唐素神色迷惘,顿起思绪。

    他额上此刻冷汗密布,胸腔气息顶起个没完。

    “奴婢不会真害着您,只是想借您的太医用一用还请督主以七年旧情信奴婢一回。”

    信个屁。

    刀都打算架她脖子上,性命交托的信任她可没给过人想到这里她猝然愣住。

    给过,她给过陆斜。

    但陆斜怕她被太子胁迫,踩着自己骨子里的忠义去偷太子书房御批纸那时的陆斜跟现在的唐素也有一二分相似。

    明知不可为而为,明知是死还一头撞。

    祁聿心口骤然被陆斜那时行径跟此刻唐素行径的不解一道灌满。

    她拧眉,轻声问:“心悦一人值得抛却自己性命?”

    此种情景面对祁聿这样的发问,细听下祁聿还问得认真。

    唐素衣袖中的指腹握紧,铿锵有力道:“值得。”

    怎么不值得。

    能以命续她,不知多值得。

    “明知她是利用,也值得?”

    那位可是贵人,不可能有半分真心给一个阉人。

    唐素能来必然是深思熟虑过前后,不然稍有差池此遭死的便是俞嫔,看唐素这样子是不敢赌她性命。

    唐素面目颓丧,却虎视眈眈看紧她,一副随时会扑杀过来的模样。

    他笃定:“值得。”

    “她认识你吗。”

    “不认识。”这话唐素说的有些难堪,晦涩目光多了闪躲。

    祁聿扬起下颚:“所以她是如何知道你心悦她,且敢求到你面前的?”

    唐素抿唇,支吾道。

    “我有次偷瞧她被发现,她也没责罚我。大抵那时便知道了”

    她,唐素用的不是娘娘,是她。

    看来两人不是一回交情,有过两次以上的来往。

    祁聿眉心一簇,那俞嫔是个挺敏锐又果敢布局的人。该是对唐素也经过几回考量,才敢交托性命一赌。

    她心中反盘一计。

    “唐素,我问你,即便对方不识得你,且你也晓得她在利用你,这回无论成不成你性命都保不住,还是要执意借我寻太医给她接生?”

    “想清楚答我,这是你的性命。”

    每人就一回的性命。

    唐素倏地起身跪的笔直。

    “我说了,我能死,她不能。”

    祁聿看唐素,他满脸无怨无悔、坚毅非常。

    她看不懂,但松唇:“好,我准你将刀抵我颈侧。你能保证一定不会伤我么?”

    唐素怔愣一刹狠命磕头。

    “谢秉笔!谢秉笔!您大恩奴婢来生再保。”

    只要祁聿松口,这盘局一定不会出事,俞嫔定然能母子平安。

    “你与她约的什么时辰。”

    祁聿看眼浮着莹月的窗外,老祖宗今日御前值夜,陆斜就在直房,一会儿闹大

    “你别直接胁杀我,闹太大牵累内廷不好,我自己服毒,沾了毒血的帕子往御前一送,老祖宗自会替我请太医。届时按照你们法子行。”

    听祁聿自动补全的局,唐素咬唇:“秉笔为何助我。”

    祁聿仰头,烛光印衬在屋顶闪动,光晕迷离模糊。

    嗓子自然倾颓:“哦,我自然不会白便宜你,我就想看看心悦如何叫人心甘情愿去死。”

    她顺便想看刘栩能不能。

    “一会儿为了保你的俞嫔,只要不捅穿我脖子,我许你见血。你尽管逼迫老祖宗叫他为你所用,叫他跪,叫他去死。”

    “我想看老祖宗心疼我到哪个份儿上。”

    “如果你能将他逼死,我留一口气我都保你性命。他没死,只好你去死,反正你存的死志如何?”

    唐素此刻听他镇定自若的声。

    祁聿就是如此,什么也要、也都能换些对等的利益。

    无论祁聿要什么,他能成便可。

    “秉笔大恩,是奴婢僭越该死,您的恩情奴婢来世一定报!”

    此时此刻唐素已然将自己性命完全抛下,她大为不解,又斟酌看两眼唐素。

    抿唇:“那我去取药,你候一候我。”

    她一动,唐素立即不安稳起来。

    祁聿轻轻落目。

    “我要活你拦不住,紧张什么。”

    唐素脸色凝重,吐了‘是’又跪回去。

    左臂恍惚晃了晃,袖中匕首坠得分量叫他出神。

    祁聿进去从书架上摸了瓶药,然后去北向窗子将铜插销拔掉,指尖在其中一个小雪人头上隔窗留恋了下。

    出去后,她当着唐素面钩住小炉上滚沸的水,给自己倾了半盏,拔了塞倒了药。

    毒端起给唐素示意时,唐素心有不忍朝她膝行一步,嗓子凝噎想出声拦,纠结中却没开口。

    祁聿将他真心的小动作看尽在眼里,终究是一片爱慕大于七年忠义。

    唐素就缺这一道狠厉便能上桌,只是可惜了。

    但这也很好,做个人很好。

    祁聿没有迟疑,腕子一翻便将掺了毒的水饮下,药瓶信手扔唐素面前叫他捡。捡起了,毒害她这道死罪就成了。

    祁聿心软最后半丝。

    “最后一次机会,你出门,我就当是自己误食。何必拿性命救个这辈子都同你没有干系的人,甚至你此遭死了她连给你烧张钱都未必敢做。”

    “不值得。”

    唐素弯腰捏紧药瓶。

    依旧坚定:“值得。”

    “奴婢此情作古,但愿卿卿长安。”

    此情作古,愿卿长安祁聿出神。

    她不懂。

    她只知世上诸般情缘都可要人命,但不懂是何种因由起的情缘。

    这毒见效快,只是须臾小腹便烧灼难耐,一捧急火猛地窜上心口。

    她捧心瞬间一口腥甜顶出嗓,噗,一口血呕出来。

    桌上一片褐红扎眼刺目,唐素起身扶住祁聿肩胛。

    祁聿拿紧他腕子往自己脖子上放。

    “唐素,你敢对本督下毒,来人,捉了他。”

    第123章 厉害能进宫的真是没一个孬种。……

    祁聿被前掌家下毒持刃挟持了整整五个时辰,天大亮才夺了刃当场反手捅杀了胁迫之人。

    这是内廷新起的谈资,因老祖宗下的封口,无人知晓更详细的因由。

    她服毒、颈侧遇胁也见了血,生忍了一夜诸般难受。

    唐素毙于眼前,她双膝一软瘫在地上。

    刘栩慌忙遣人医治,服了药、包扎了伤后她踉跄去了护城河往日随堂旧居,从里将门一锁蒙头睡起来。

    剩下的刘栩自会处理。

    睡了不知多久祁聿神思才悠悠转醒,她只觉右手比颈子见血的伤还疼。

    右半边身子麻得滚涌的刺疼翻涌在皮肤下,阵阵针扎样的感官扯拽着感官,她疼得蜷起身子。

    痛感跟屋内凉意将她彻底逼醒。

    脊梁猛然一句‘多谢秉笔’,祁聿倏地撑起身扭头,入目除了黑什么也看不见。

    她佝肩嗤了声,屈指将额角顶紧。

    唐素是她杀的,不可能还活着,自己怎么臆想起来了。

    她呆坐在床上一会儿,强制自己神思清明,蓄蓄力起身开门走出去。

    护城河冷风一吹,气息倒噎进肺里,祁聿冷的呛起声,颈子伤处被扯得疼起来,脚下本能掉头进屋子。

    阖门前一人影忽然出现在眼前,祁聿袖中薄刃瞬间落进掌心。

    许之乘眼尖身快往后退出祁聿防身范围,忙缓声道:“奴婢只是想问秉笔可有需求,老祖宗说您醒了要报过去。”

    祁聿一身锦袄皱的不成样子,脸上神色寡淡。昏月投下的光被屋檐遮去大半,余剩下落祁聿身上的已然斑驳。

    许之乘指指自己颈子,示意祁聿伤处。

    “您睡了一日一夜,现

    下醒了该服药了您这屋子也无人敢进,火笼子也没人敢送,一会儿送是不送?”

    祁聿动作再收就显得心虚,索性将薄刃在指尖盘玩旋了旋。

    “送两坛酒来,跟他说我过两日回去,没睡好。不用,冻不死。”

    许之乘点头,当着人面侧头吩咐人。

    “去找老祖宗搬两坛好的送来。”

    祁聿不闻旁的转身进门。

    许之乘看着合上的门,漠然转身。

    如今报了祁聿清醒他便无事了,免得老祖宗一直派人来问。

    祁聿平素能住老祖宗屋中,像这种几近昏死不能警备时刻,他断是不敢与老祖宗住一个屋子。

    前日一早拖着半身血来的时候,明眼人能瞧出意思。

    祁聿回屋点了烛火,橘红火光撕开昏暗模糊,她又疲惫的将自己砸进被褥里。

    直到门外响起叩门声,困惫从褥子里扬声:“放着,退下。”

    脑袋蹭把被子,慢悠悠起身磨到门前去,才开个门缝准备取酒,门外阴影罩头上。

    她垂眸瞥眼地上影子,自己身上也被罩住了,抬起的手放下。

    “你进来陪我喝杯吧。”

    “是。”

    他一手一坛酒抱进门,用肩胛合门后静静看祁聿在积灰的架子上翻出一对茶盏,她扔了茶托跟盖子,佝颈吹灰。

    从瓷沿看向陆斜:“你酒量不好,看着我喝算了,心意作陪吧。”

    另一只盏子也随手搁回架子。

    祁聿朝他走近,一手抬起示意倒酒。

    陆斜看着杯内壁晃着光,敛眸到眼前人身上,一眼便瞧见她颈侧绷带上溢出的血。

    他唇角动动,想说中毒受伤不宜饮酒,手上动作却是搁下一坛,另一坛抱起打开给她倾了满满一盏。

    祁聿一边仰酒一边往窗边案桌去,右手撑着桌蹦上去坐着,一副吊儿郎当的闲适。

    摇摇欲坠身姿洒了酒,酒水顺着肌肤流下润湿了颈侧绷带,血迹晕开来,衣襟也深了些许颜色。

    清冽酒香晃碎开,浮漫在室内。

    “唐素无悔,你不安心么。”

    他试图劝慰,但知道祁聿不需要人抚慰,她自己能消化好。

    可还是觉得该与她闲话一二消磨消磨。

    祁聿动作一顿,胸腔重重起伏,半响吐纳不出这口气,许久她喉咙才吞咽最后一口酒。

    手颓然落腿上,眼中湿乎乎的深重。

    她抿了抿唇没说话,吃力抬手叫他再倒一杯。

    陆斜提着酒给她满上,悄悄往前一步贴近人。

    “你亲手一刀,总好过他被刘栩捉了折磨死要好。唐素无论是爱慕宫妃、还是胁迫你均是死路一条,他自找的。”

    这话让祁聿眉心蹙起拧紧。

    她温吞抿口酒,眼中迷雾四起。

    用种陆斜听不清的语调说:“我若早知唐素心悦的是俞嫔,当初就该换个人入宫”?

    祁聿这句话内容就很满,让人迷惘不解其意。

    陆斜想了想,试探着开口:“你看你想说吗。”

    这与祁聿又有什么关系。

    祁聿两只手轮转着手中盏子,消着某种泄不出的情绪。

    动作模样犹如稚童,没了桌上对着文书事务的尖锐犀利,此刻的轻静沉重。

    “我手中可用人有限,布局总要寻个方外之人,不然李卜山跟刘栩会先觉。”

    “所以俞嫔那位咳,姘头?是我前年特意划册送进宫的。”

    “他与俞嫔本是青梅来着,两人曾暗许真心。他是科考途中被俞嫔父亲做了手脚剥了学子身份,此生科考无望,俞嫔又入宫,两人此生分离。我想工部有人为我所用,就择了他入宫做了营建匠人。”

    “促成二人见面,他们宫中旧情复燃,我其实暗中助他们偷情。”

    “去年众人去趯台时,我以秽乱宫闱胁迫他在营建宫殿时作手脚,替我烧宫。”

    没有雷击去年宫中照旧会大火,各地照旧会有流言叫陛下开西厂。

    “最后我在大庭广众下提及此事,他为了与俞嫔之事不暴露当众胁杀我,我趁机杀了他清除我罪证。”

    “俞嫔有孕报去趯台时,我就猜着大概是给孩子找便宜爹。”

    一段话听完,陆斜说不出话。

    祁聿了不起,找人绿天子,还叫人火烧宫殿。

    是说去年夏天华盖殿那场胁杀有些奇异,祁聿现下一讲前因就不奇怪了,那人没捅死祁聿是真没本事。

    陆斜咋舌,祁聿真是一个动念就是一条死罪

    那人更是胆大,睡天子妻、烧天子屋、易天子血脉。

    能进宫的真是没一个孬种。

    陆斜看着祁聿,心中一下复杂难言。

    祁聿做了他这辈子许多不敢想之事,重点是无一人知晓她的盘算,不怪她能在司礼监这张桌上坐这么久。

    祁聿温吞着嗓倾吐。

    “我若早知唐素喜欢的是她,就该换个人在工部安插人。得不到总比失了命好他也不早说。”

    秽乱宫闱这种赤族死罪,她以为安插了一个干净的棋子,没想到一步却取了唐素性命。

    “他早说你当真会换人入工部么。”

    陆斜顺声问。

    “自然。”

    祁聿点头,手中这杯再仰头闷尽。

    “拿人把柄越重越好操控,可我又不是只有俞嫔一个选项。是她简单、是国本早立眼下后宫妃嫔不易入李卜山、刘栩眼,是两人赤九族够重。我才选了她。”

    “若知道,我会给唐素留这么个念想的。”

    陆斜温煦顺着她的话。

    “你看,你不是故意害唐素的,甚至你全了他念想。俞嫔如今风光得紧,母子平安,还诞下的是‘皇子’,这两日流水一样的补品赏赐送进她的殿。”

    “唐素死前不也再谢谢你么。”

    谢谢

    祁聿从胸肺深处的深处用尽全力哼出笑,没有她,唐素那也不至于被人明明白白利用到送了性命。

    她转着手中盏子,嗓子呼噜了半响杂声。

    “那早俞嫔母子平安报来,唐素不信,怕老祖宗为了救我骗他,非要老祖宗送母子平安的凭证。可当老祖宗真胁迫俞嫔写下手书送来”

    “唐素连人的字迹也不识得,无法辨认真假还要替人销毁手书,就怕万一是俞嫔,给她落下口实。”

    祁聿心中万般言不出清,又咽口酒。

    一直无味的酒水此刻辛辣异常,一路举到刀斧剑戟尖锐得将她从喉剖到内脏。

    “他怎么会喜欢人喜欢成这样对方又不可能喜欢他,唐素明明都清楚。”

    没有任何实质性回馈,作什么将性命捧出去。

    陆斜垂眸将她眼底失魂落魄的不解包裹住,语调不禁与她一样低。

    “喜欢就是喜欢,与对方有何干系。”

    “有些人站在那里于心中就值得,这个没道理的。你为什么非要替唐素找一个实质、且能张口说服你的因由摆出来,你才替唐素觉得一条命值得。”

    他盯紧人,祁聿气息幻成他心中涟漪,一圈圈将他轻轻叩动。

    原来祁聿心软时是这样。

    “他求你的时候又不是没想好,不是全盘皆知仍做尽了自己能做的吗。”

    “你应唐素所求捅他脖子没教刘栩折磨,他断气前不是一直跟你说谢谢吗。”

    祁聿睁着眼睛缓缓仰起头,漆黑屋顶因一根蜡烛闪烁,光晕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她被唐素‘胁迫’在屋内时,唐素就反复三句话:她怎么样,对不住,谢谢。

    祁聿嗓子凝噎口吐不出来的气。

    “你说唐素知不知道俞嫔的闺名。”

    陆斜也跟着仰颈,眼中光晕散得不清不楚。

    他声音与祁聿心绪诸般贴近:“知道的,我们不是要记住京城所有贵人名姓,人前要避谶么。”

    他知道祁聿的意思,祁聿想说唐素被俞嫔利用至死,有没有亲口听到俞嫔说出过自己的名字,不是记住贵人那种方式知晓。

    祁聿伸出空

    盏,“等俞嫔出了孺月我去问问。”

    问问唐素值不值。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能如此敏锐洞察且敢赌命布局的女人性情最薄。

    看着盏子倾满的酒水祁聿声音更低。

    第一次,陆斜第一次听到她声音里明晃晃掺着愧疚。

    “我为了杀李卜山跟刘栩真的害死过很多人,把我碎尸万段赔给这些人许是刚好够分。”

    “陆斜,你眼光放长远点,有人等你回头。”

    室内陡然静谧。

    陆斜猛得心一紧。

    心虚到唇齿磕绊:“你这是什么意思。”

    祁聿睨他眼,唇角勾起。

    “你私宅接回去的那人可是吏部验封清吏司主事的二姑娘,太子特意为你选的夫人,人家在你宅子住了半年,你为什么不回去。”

    陆斜:

    数年不曾漫出的虚心此刻悄然缠缚住他的嗓子,许久才颓然吐了句。

    “你知道的可真多。”

    祁聿见人闪烁缄默后被迫呈应,笑了笑。

    “京城内大小事务、家宅我大多都知晓,东厂是作什么的,司礼监又是作什么的。你当真为陛下分忧还等我们遇见未知下去查验了再报吗。”

    不知乃罪。

    “京内所有人在我眼中不算裸奔也算没两件遮羞上身,大家都赤裸裸在我眼前晃呢。”

    陆斜被祁聿口舌不计弄得脸臊了吧。

    “那你还去老祖宗屋中住着求名字?不都咳,裸。奔么,怎么还有你看不见的。”

    祁聿戏谑的轻松一下坠重,眉间细挑。

    “因为我年纪轻。”

    “他长我三十六,我又十四入宫。中间五十年,我能知晓的自然有限。”

    她最恨的就是与刘栩的年龄差,但凡时间够,刘栩不会有好死,她有把握一定弄死他。

    许是刘栩也明白吧,突然斩了她布局,现在束手束脚实在难过。

    祁聿说这话时扬起了下颌,周身桀骜,活脱脱将‘不服’两个字写在身上。

    今日她话多得异常。

    陆斜:“你醉了?”

    怎么会,这才几盏酒。

    “没。就想与你闲扯两句,再醒我就要回去了。”

    “他还没死。”

    “我这十年造了这么多杀孽最终要扯不下去他我真的死不瞑目,死不瞑目。”

    陆斜看着祁聿定神的眼,是没醉。

    比当年收他为义子那场酒少喝好几坛,醉不了她。

    那就是太难过了。

    唐素死她太难过了。

    一个做了五年背叛的掌家死她都难过,那祁聿死的时候她是什么样子。

    这么多年每次被唤祁聿,她怀着怎么心绪承接的这一切?

    陆斜往前半步,衣裳终于与‘祁聿’的绞摩在一起。

    此刻他心中迫切,一句话顶出喉。

    “你叫什么名字?”

    若按她惯来谨慎性子她不会说。

    但

    “我答应日后带你尸骨出宫,届时我亲手为你刻块牌?也好全了我们一场‘父子’情缘?”

    父子情缘怎么陆斜还这样说

    她捧着盏再仰一口酒:“祁聿,刻这个吧。”

    第124章 明日你知道我想做什么,我等了你十年……

    祁聿再回秉笔直房,两人对唐素及其内因不谈,刘栩只问他身子安不安。

    晚膳结束她依旧嵌榻看书、刘栩看她,她困了便回去睡。

    司礼监一切无事发生,所有人吃住谈笑如常,不过是祁聿每日多吃两副药。

    唐素好似没死过,又或者说唐素是谁,宫中犹若本就没这一号人。

    只是往下的时日多了一丝不同

    次日一早天她看着穿戴齐整的刘栩在门前,似候着她。

    刘栩目光穿过满室温光看向她。

    “翁父这个时辰起可是有什么事要办,不急交给我便是,您再睡会儿。”

    刘栩伸出氅衣下的手,一只缂丝如意袋裹着的手炉递出来。

    “日后我同你一道去经厂。”

    祁聿看着外头天色作浓,黑得瞧不清。

    门外呼啸而过的风从漫长宫道吹到她身上,脊梁一个凌冽后她走近钩过刘栩手上手炉。

    “你高兴就好。”

    刘栩将自己调成祁聿日值作息,每日五更天陪着祁聿去经厂看人批阅文书。

    撇去自己上值或手中事忙,刘栩做了祁聿的尾巴,两人几乎形影不离得处在一堆。

    祁聿每每回头,瞧见他只觉无语。

    再往下的时日

    “祁聿,才进贡的鲥鱼鹿脯到了,今日文书房别去值了,回来吃点。边吃边叫人堆雪人给你看?”

    “祁聿,宫中梅花开了,去赏梅?”

    “祁聿,钦天监说下午有雨,御花园西侧广临亭观雨最是宜人,去看看?”

    “祁聿,英华殿后面那片玉兰开了,赏赏?”

    “祁聿”

    “祁聿”

    “祁聿。”

    她现在听到这两个字头皮就发紧,手上碗往桌上重重一搁,循声瞪过去。

    “祁聿祁聿你今日想去何处赏什么景,又有什么好吃和好玩的?你说。”

    事事问,事事无抉择,日日拉着她在宫里四处奔波,腿都要跑断了。

    每日还得将文书一一赶出来,刘栩真是太闹人了。

    桌上其余人被‘嘭’的瓷声惊住,视线皆从碗沿抬起,在祁聿与老祖宗间来回几遭默默低头。

    他们二人之间小打小闹就是这般,已然司空见惯。现在的老祖宗在祁聿面前真是事事伏低做小的哄着人,简直没眼看。

    刘栩不厌其烦给人慢条斯理盛汤。

    “今日阳光甚好,我们下午去更鼓房喝一杯吧。”

    更鼓房他们从不主动提及这个地处。

    祁聿心中静静有了预感,然后诸般感官、神思无限朝预感方向延申。

    本炸了毛的祁聿一下被捋顺。

    抚上刘栩送来汤碗,她一时觉得烫手。目光落在指尖,衣裳不知不觉已经褪了两件,此刻春衫薄袖笼覆着腕子,织金纹理也显眼起来。

    她拨弄下汤勺:“好。”

    祁聿上午去东厂忙完匆匆赶回宫,许久没踏进过更鼓房值房,这条路陌生又印骨般熟稔。

    门外她退了秉笔职袍革带,一身素裳踩进了院子,祁聿直接钉在门前。

    与人对望半响才问:“翁父这是做什么呢。”

    院中支着纱帐避日,刘栩没穿职袍,青骊色宽袍拢身、高挽袖子,在一张躺榻旁静静伫立。

    榻旁的矮案上摆了不少皂荚香料、帕子跟木梳,地上三桶水一个打好水的铜盆。

    刘栩招手。

    “过来,我给你梳洗,二十多年没做也不知手艺如何,主子以前很是喜欢我替他梳洗。看我上了年纪后就交给他人了,说是舍不得我长时间弯腰。”

    下午日光太足,祁聿门前一时迷了眸子。

    轻风扫来,隔壁院子突然纷飞一片白色花瓣,牵绕起两人衣摆。

    她胸腔缓缓、缓缓震了下。

    “钦天监也说去年天象诡谲,今年不会似去年,是个好年。近来春光甚好——你选的明日?”

    这话叫刘栩脸上温蔼裂道口子,又迅速看不见。

    “你求了十年等的不就是这日。开心了?”

    他在承盘中捡张最吸水的棉麻长巾对折,“来,这个垫着不易浸湿你衣裳。”

    祁聿长长吐口气,十年的浊气好似这口泄了个干净,周身顿时轻松起来。

    她咬定牙:“开心,我开心。”

    开心得很。

    终于要结束了。

    她走过去正要躺上去,刘栩一只手拨住她的肩,“还没垫上,一会儿湿了衣裳脖子难受。”

    “哦哦。”她起身坐直,但有躺榻支着,刘栩需要弯很深的腰才能够到她。

    她轻轻侧眸,“不然我自己来?你好像够不着。”

    刘栩动作顿了一刹便朝前狠狠塌下腰,伸着胳膊腕子将巾子仔细塞进祁聿修细的后颈,怕一

    处垫得不仔细一会儿湿了他衣裳。

    “你是在怕我辛苦?”

    祁聿轻轻摇头:“没,我是状子尚未收尾,还须翁父今日再添一笔。我求个好,指不定一会儿执笔能多给你写上一桩。”

    “今日不如再多给我个名字?反正你自诩不会死,一个两个的没差。”

    她的长卷今夜回去终于能收尾了。

    十年,十年,要结束了。

    祁聿此刻很安心,前所未有的安心。

    刘栩从后看他,一掌就能握实祁聿一个肩头,笔直的脊梁顺着往下腰身更是纤弱。

    不禁生疑:“我日日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你怎么还是这般不济,长得这么廋。”

    祁聿觉得塞垫好,舒舒服服躺下去,仰面看见刘栩眼底有些红血丝。

    他面容的慈蔼阴戾今日都不见,她眼中辨不清刘栩是什么面容。

    她云淡风轻启唇:“心里苦呗。马上,马上就不苦了。”

    “真是多谢你啊。”

    祁聿翘起二郎腿,想跟房中摇椅一样晃动,脚尖一点,椅子却没晃动。

    刘栩看他心情上佳,心却被一只手扯着往下拽,狠狠地拽,扯得他浑身疼出冷汗。

    不是刘栩将时日提前,她都不知什么时日才能成局促成‘明日’。

    脱口而出的真挚道谢,她一下叠向记忆里唐素那夜的声声道谢,原来满足夙愿即便丢了性命也能如此心甘情愿。

    刘栩耳中这声道谢听得刺耳,还无尽荒谬。

    他摘了祁聿头上三山帽,拆下网巾,拔了固发的银簪。一把头发在掌心膨开缠住指尖,气息也被无形的绞紧。

    刘栩失神良久,用风一样轻的口吻问。

    “你为什么不能放下那一年好好活着。”

    这真的是什么不可饶恕、值得用性命去换的吗。刘栩想问却知此刻不该、不能这样张口。

    他舀一瓢水从祁聿发尾开始慢慢浸湿。

    浠沥水声不会长久,不多会儿便断了,他只能再舀一瓢水。

    他们二人的关系就如此,他一旦没了动作两人之间毫无声响,可动作不断,声响也就这么片刻。就这么片刻。

    祁聿觉得头皮忽然有些重,耳边刘栩的话让人头脑昏沉,又叫人无比清醒。

    刘栩此刻问什么都无用,答什么也无解。

    头上遮了纱帐,刺眼的光还是叫人睁不开眼,暖煦罩身上叫人犯困,她索性闭上眼。

    “原来你多年喜欢去诏狱是为了明日”

    他犯下的罪行本该刑部羁押三司公审,可一旦涉及宫内隐私必然是去诏狱更为稳妥。

    祁聿早早睡遍诏狱是在为自己择一处舒适。

    刘栩失笑,“哪间最舒适?”

    这话题就很有意思,祁聿睁开眼侃侃而谈自己的数年经验。

    “春的话西廊倒数第二间,隔壁有个窄窗可借着观景,后面不远有棵槐花树,看不见能闻到。夏的话北廊尽头正对那间,虽然没窗,但对面风一吹正好满怀。”

    “秋的话西廊头一间,这边、对面连同五间都无窗,有些闷,但是我身子不好,这里无风正好。冬天就南廊的右边,能斜看到西廊十七间的雪,又无风,很舒适。”

    刘栩摇头失笑,只觉得人可爱,经验真是丰富,‘老成之见’。

    “西廊倒数第二间,它对面的没窗吗,这个时节东风不正好吹你?你身子不好,受风易病。”

    祁聿伸手摸到旁边矮案,看着像是要抓果子。

    刘栩停下手将一小碟肉干推过去,祁聿抓起一把,指尖碾成小块往嘴里送,细碎嘎嘣声轻得很。

    “诏狱有窗的少,里头闷。西廊这间旁边两扇窗对着吹又不全对我,所以这间最好。再说你我罪行数量大,住不了几日就要上刑台,病不病不打紧。”

    “我总能让你先行刑”

    刘栩再次打断:“说了不会死,只是你不信非要进去吃苦。”

    “我同你一起下狱,这回我护不了你,你万万保重身子。”

    一舀水从颈部往上,落到头顶的水不突兀,温流叫人舒适的再次犯困。

    祁聿眯蒙蒙睁眼,斩钉截铁:“不会的,你会死。”

    “你活着我这么些年岂不是笑话。”

    “好,我会死,会死。”

    刚笑哄这人,目色落手中祁聿长发,一看再看,嗓子终究忍不过凝噎。

    “我死了,世上便无人护你。”

    他的罪行要真落身上,祁聿不可能活着从诏狱走出来。祁聿八年来在司礼监桌子上得罪了多少朝臣,他都快替祁聿数不清了。

    为什么明明一切清楚还要去送死。

    “你为什么非要去送死,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刘栩此刻眼底嵌红。

    数年劈波斩浪已叫人无所畏惮,此刻肩胛少见的绷紧。

    他抓紧舀柄,指甲锉力崩出一丝血花,顺着银色手柄的花纹嵌上红。另一只手上的头发他轻轻托着,生怕失力叫人疼了。

    祁聿一如既往寒声,又无所容心。

    “我求过你很多次你都不允我,叫你死你不死,我没法这不才花这么些年同你周旋么。”

    刘栩不愿意放手,他要祁聿永远陪他。

    可祁聿早陪不了他。

    “你要真喜欢我,我说了殉你你也不愿,你真是麻烦。”

    刘栩觉得舀子里水该凉几分,将水倒进凉水桶,重新舀一瓢温水给人淋上。

    “所以说你没心,情愿跟我一道死你也不想我活着。”

    这话祁聿不置可否,乖巧应承:“我没心,早都没心了。”

    “当年从这里走出去跪翁父面前立约的时候我就没心了,白捡这十年富贵我够了。明日往下可能要吃些苦,今日能再吃回胭脂米么?”

    “以后吃不到了。”

    刘栩腕子僵住。

    垂眸看他素隽雅姿的颜色,灼目,祁聿这把火烧了他十一年。

    整整十一年,没一日熄过。

    刘栩肩胛一下塌陷,人佝偻到祁聿脑袋旁,额心顶着木椅。

    “我求你,我求你活下来呢。行吗。”

    “我求你。”

    刘栩声音哀戚,祈求的也真像万分诚挚的那种。

    祁聿将脑袋往旁挪挪。

    “你去死,我活得下去就活。”

    刘栩扔了舀子,一把按住祁聿肩胛,将他脑袋摁到自己头旁紧紧贴在一处。

    “你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

    “这回从诏狱出来,按约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明日你敢去诏狱,觉悟也就做好了。”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我等了你十年,十年。”

    第125章 终局刘栩,阴曹地府跟紧我,那时我不……

    人生终局这日祁聿肖想过无数次,她以为情绪会度过盛大的奔腾然后得到解脱,结果今日无比平静。

    明日竟只是她这么多年来每一日的其中一日。

    刘栩给她梳洗完,晚膳就地摆了一大桌祁聿爱吃的,两人一起在院中对饮几杯,绕开生死闲说几句无关风月生死的官话。

    一起把近日司礼监诸事盘顺,明日去做手头上的收结。

    好歹为臣哪能撒手弃了本职事务,她喜欢这样清明的了解所有。

    当月幕覆上,祁聿薄醺得瘫在榻里,“我今日宿在这里,翁父回吧。”

    晚点他们同一日上刑台一道问斩,那时血肉都能和在一起,刘栩届时一定满意,毕竟世上无人能与‘祁聿’这么亲密。

    祁聿一手抓起地上一坛酒,撑着桌起身,脚下盘跚朝门里去。

    “咱们自有相见。”

    扒着门要合上时,她脑袋伸出门外:“刘栩,阴曹地府跟紧我,那时我不会恨你。”

    刘栩听到这话人一下起身,颠簸着步子扑到门上。

    狠狠捶响:“为什么,为什么那时不恨现在恨我,为什么。”

    “祁聿,你个畜牲。”

    “我养你这么多年你还要以命杀我,你畜牲。”

    室内无烛,黑得如同她是真眼瞎。

    祁聿拎着酒爬到床板底下,两只手按在地面,身子伏在地上。

    “别听,别听,他没养过我,我有本事养自己,我活得很好,很好很好。”

    但畜牲一词她驳不了,这事她清楚,她确实是畜牲。

    她仰头栽地上浑浑噩噩,祁聿是她一手埋葬,她知道位置,仔细辨认了下方位脑袋就靠祁聿肩上。

    “你没几日就能启程回家与爹娘在一起。你要跟爹娘说,说说你自己很了不起,将我护得很好,我从未因你吃过苦,从未。”

    “只是我可能违背家教做了很坏的人,若有人烧状告了天地‘祁聿’的罪,你在爹娘面前多为自己辩解几句,都是我,是祁乐干的。你很好,你什么也没做,你顶顶清白。”

    “别如儿时替我大包大揽,我的死罪你背不下,沾一条爹都能打断你的腿,切记为自己申辩。”

    她松了身上筋骨舒适地躺平。

    “祁聿,你这辈子做儿子,八岁童考拿了首名,太子东府詹事批你文章‘尚可’,你为族、为家门、为父争光,你高才大德。做哥哥,明明与我同岁,来京一路至死都护着我,我也觉得你了不起。”

    “你是世上最好的人,所以到爹娘面前将腰挺直了,别说自己有错。”

    “我回不去,也别对我亏欠觉得没照顾好我,你真的真的做到了最好。真有来世你再做我哥哥,我还想要你做我哥哥。”

    酒劲上来,她眼睛有些烫。

    祁聿,我想你了。

    想你护我一护,跟上京那一路每一次站我面前那种再护一护我。

    她脑袋朝地面一抵,冰凉触得她头疼。

    这夜也与往日没什么区别,一觉就轻轻松松过去。

    再醒,门外摆好梳洗,院外职袍也有人呈着。

    她照旧踩着浓夜五更天去经厂。

    陈诉看着门前来者,掐紧眉头:“你是怎么做到每每我坐下你便来的精准?”

    祁聿一愣,忽觉得陈诉说话竟这般诙谐。

    舒然弯起眼:“许是心有灵犀吧。”

    陈诉被这话下能延伸出去的刀刃逼出冷汗。

    他急忙撇清、尖锐提声:“我最近没得罪你,老祖宗听见没得我落身不是,你是疯了不成。”

    意会过来什么,陈诉谨慎地掐眸打量祁聿。

    他一身落拓温煦,少了种往日狂悖,一模一样隽秀妖冶的脸可就是觉得哪里不同了。

    陈诉挑眉,更是警惕:“你莫不是要在我身上做局?”

    “”

    这就没意思了。

    祁聿含笑走到自己位置上展开今日要批看的文书。

    “刻板印象害死人,我哪里这么坏动不动就设局。”

    这话跟鬼说给他听一样,陈诉冷哼声拂着纸张。

    “说到局你确实少布了个。”

    祁聿掌家捧上一盏热茶,随后跟了碗汤药。

    她抬手在期间彷徨番落药碗上:“知道知道,放心,徐大伴我都杀了能少得了陆斜么,他会死的。”

    “祁聿出言童叟无欺,保证你物有所值,与我交易换得舒心。”

    这嬉皮笑脸的鬼样子真是迷惑人,看不出血戾,可一字一句下尽是杀刃。

    门外陆斜垂眸看着将要推门的死手,紧紧掐住眉心。

    想狠狠一甩又怕响出动静叫里头知晓,他咬着牙拼命咽口气收回动作。

    扭头瞪向身旁内侍,压低声:“今日我没来过,懂吗。”

    这内侍看着这个场景分外熟悉,脑中上次相似场景恍然叠到此时一模一样

    司礼监桌上个顶个的狠辣,他两腿打起晃。

    嗓子颤颤巍巍正要挤出声,一眼对上了陆斜阴鸷眸子,膝盖彻底软下去,‘好’字才吐到嘴边他又莫名其妙咽了回去。

    一把刀柄撑住他膝头,力道将他往起一送。

    等他眼底清明时,陆督主已经出了经厂大门。

    他惊战悄摸瞥眼议事厅,祁督主第二回 这样将陆督主的性命挂在口上侃谈,真是一点也不谨慎。

    陆督主也是邪气,明晃晃被杀过一次,都这样了还没动手,怪哉。

    早议过后祁聿去东厂处理过手事务,上一刻正在签文,下一刻门外速步奔进来一人,撇开所有规矩直直到她面前。

    附耳道:“陛下崩了,还请督主前去御前主事。”

    祁聿这头刚点,门外天上响起钟声,浑厚声音以种微妙的状态钉进她心头。

    她看向门外,东厂衙院上头那片天瓦蓝清透,晴光铺落在院中,今儿又是个好天。

    她的掌家从门口送进来一截素麻。

    尚未入宫,不能全身着素,他走近给她照规矩先系腰上。

    急声催促:“秉笔还请快些,宫门已经下了禁,百官马上要进宫跪拜了。”

    “怎么这么突然,陛下因何而崩。”

    晓得刘栩今日出手,却不知他竟然这么干净利落。看来这回刑台不好将刘栩推上去祁聿心底生出不安。

    她面上无恙,只是细细探着自己掌家回话的诸般神色。

    他眉心颦蹙,似也觉得有些奇异。

    “陛下突然晕在与钟阁老议事途中,宣了太医,可不及太医到陛下龙息便轻了,太医来后已然回天乏术。”

    有钟阁老做了眼证,众人该是很难在驾崩上闹出些意外。

    刘栩果真厉害,与陛下四十五年的主仆情说割便割,只为了与她在诏狱一搏,想叫‘祁聿’认命。

    一国君主崩得真叫人觉着荒谬,刘栩也挺不是人。

    往下祁聿没再问,只是随着礼制速速往宫里去。

    当远远看见宫门前聚集着百官,她叫停马车。指背挑着锦帘远远瞧看赤红宫门前拥挤大哭乱象,有人扑在门上,有人扑在地上,有人扑在同僚身上,均是请求开宫门想去哭送陛下。

    毕竟这场泣哭是要写进下次官考中,新帝要查,这是历来‘惯例’。

    不止京官如此,京外亦然。

    她看着赤红宫门前绯、绿、蓝搅成一堆,人人腰上皆系着素麻,头顶钟声照旧落在整个京城。

    祁聿气息滞了滞,松手坐正,仰头靠着车壁。

    嗓子涌了几遭上下,她绵长吐出一口气:“去刑部衙门。”

    袖中纸张明明隔着里衣,不知怎得好似划了小臂,异样挺明显。

    车外她的掌家惊愕。

    “秉笔,现下任何事务都不该放在国丧陛下前,我们该回宫,刑部这几日也办不了案了。”

    国丧,各处衙门开着也跟关着一样,不启任何案件。

    陆斜在文书房取一道封折,听到宫内响起钟声手上折子直接落地。

    他心尖被突如其来刺了下,神思惶然,一道身影划过心头,这种异常而其的隐隐不安直指祁聿。

    陆斜本能转身就想去找人。

    自己掌家进门便一把扶住他颠簸身形。

    “秉笔,陛下驾崩了,现在司礼监所有人都要去御前伺候,我们也要快快赶去。”

    陆斜摇晃忐忑思绪这时清明半分,司礼监所有人要御前伺候,那祁聿是不是也要去。

    她的计划在春,那时说司礼监动荡是在这个时候吗。

    陛下驾崩是怎么算出来的?还是根本就不是算的是祁聿布的局?

    这个念头闪过让陆斜腿脚发软,要不是自己掌家扶着,单他自己可能站不稳。

    祁聿

    她到底做了什么,做了多少。

    陆斜一把钳住自己掌家小臂,要人笃定回话的坚定询问。

    “司礼监所有人现在又要去御前?”

    “自然,现在陛下驾崩意味殿下即将登基,司礼监乃天子心腹之所定要天翻地覆。”

    这将是往日不复往日,来日未可知来日的变局,大家自然要凑上御前为自己谋新的前程。

    许是一去御前‘新帝’便要重新任命也不得而知。

    陆斜满脑子就是他嘴里的‘自然’。

    那祁聿定要赶去御前,现在换了新帝与她杀刘栩更有裨益。

    脚下生风似的往御前去,一边侧首:“殿下如今在何处,几时能进宫。”

    这个时候

    殿下要速速进宫定局。

    “今日殿下在皇后殿中与庆国公叙话,现下该是到了御前。”

    贴身掌家一句话将陆斜心神钉了把,他心思一时忐忑惶恐。

    太子殿下在宫中,连同他舅舅庆国公也在宫中,这怎么像是早知今日会出事的样子。

    陆斜眉心蹙起,心跳更乱。

    “祁聿呢,人在哪里。”

    他掌家一愣,司礼监这么多人不问单问祁聿,这是要趁乱对其出手?

    他敬声回道:“祁督主今日在东厂办事,钟声敲响他也该动身回宫了,估着两刻内是能赶到御前。”

    两刻。

    两刻。

    他脚下朝御前去的速度更是加快,他希望早早见到祁聿。

    他总觉得见不到人不安,这种恐慌犹如置身海啸里,巨浪一道高过一道地拍向他,海水将他往下拖得越来越深。

    陆斜跟众人一道换上缟素跪在殿外丹墀台上,祁聿回宫的两刻早到了,哭跪国君的队伍中却迟迟不见祁聿身影。

    然后他完全不尊帝王驾崩的礼制、行程,身后无论什么动静皆频频回首,这些衣冠礼乐、国典法度陆斜根本顾不上。

    殿内哭声震天,他毫无涟漪波澜。

    满心只是祁聿为何还未到场,天大的国君崩殂在前,什么事能将她绊住。

    身旁陈诉瞧见陆斜不同寻常的焦心,大慈大悲似地探身到他身旁。

    直言不讳冷声问:“你是在寻祁聿吗,他此刻不是在刑部就是在诏狱吧。”

    陆斜本想在人前继续演父子情断、旧仇宿怨,哪怕在陈诉目的明显的循循善诱下,他仅仅挣扎片刻,便再也忍不住脱口问了祁聿。

    “刑部跟诏狱有什么事比国君驾崩更重要?还请陈督主一言。”

    陈诉这是明晃晃赌他跟祁聿尚有中‘情缘’未断做试探,甚至有些不太隐藏他希望自己跟祁聿斗杀起来。

    尤其是在现在局势不明显的情况下,纷乱最易起。

    祁聿应承陈诉杀他,他少不了遇上这道死局。

    但这一局是从祁聿之手出来,还是陈诉总归有差。

    祁聿年后杀了太子身旁的徐大伴,完成了予陈诉的一半,还有一半、他的性命祁聿至今尚未动手,陈诉此刻也该急了,毕竟司礼监眼见就要变天。

    陈诉眼底精光诡谲,似笑非笑。

    “他十年夙愿别说国君驾崩,怕是天地翻覆他都能踩出条路去。”

    这话叫陆斜周身瞬间冷汗密布,脊梁衣裳骤然起了湿重的氲气。

    不安从骨子里钻出,但他不敢显示给陈诉瞧,陆斜连要握紧膝头的动作也强控着一动不动。

    陛下崩逝的殿内不知发生了何事,几位殿下的贴身内侍簇拥着刘栩出门,到了殿门外的廊下,才有人提出一副刑拘铁锁给刘栩挂上。

    殿前司礼监众人皆悄摸抬头看着这幕

    陛下刚驾崩,怎么贴身几十年的刘栩能被套上刑?

    这不合常理,也不合常情。

    陈诉怪谲音调突然扎进陆斜心脏。

    “祁聿,不,你曾经的干爹应该下狱了。大抵新帝登基第一道杀旨便会是他。”

    第126章 画押我又是你死后唯一的后事吗?

    国丧,整个京城气氛悒闷沉重。

    陆斜打听了祁聿入狱全过程,是众人奔赴宫门时她一人逆行去了刑部。

    当堂褪了秉笔职袍跟御赐佩玉,伏地跪求一个司狱司八品主事。

    一张近乎丈长的刘栩三十四道大罪跟五十七道案件始末,和一叠盖了玺印与她秉笔私印的御批纸。

    私用空白御签呈诉私情,祁聿当场不问缘由就直接下了刑部大狱。

    从刑部层层递报到宫中,殡宫中刚登基的新帝叫镇抚司指挥使将祁聿从刑部提到诏狱,刘栩也按状下狱,待这几日先帝之事忙完要开堂重审。

    跟随新帝长大的徐大伴年节时被人刺杀没了,现在身旁最得力一下便是东府前任詹事遗子陆斜,正任西厂提督。

    也正因为他的信任,迟迟被绊在宫里。

    等他等到能出宫的那日,已经是祁聿跟刘栩案子过审的第二堂。

    逼仄的诏狱还是腥秽腐臭,被血水闷出的异味直往身上贴。春上气温渐暖,这里头各种瓮出的各种熏得人头晕。

    挂着残肢的案犯,迸溅的血迹几乎随处可见。

    难怪程崔非提审不进诏狱,都在外头衙上坐着。

    陆斜一路下来走得心惊,祁聿那般阳春白雪似的人物怎好穿着囚服住在这种地方十多日。

    他厉声冷喝:“快点。”

    带路衙役脚下登时踩快。

    一条路走到头,这人站开到一旁。

    “公公,前头就是审讯室了,卑职进不去,您请。”

    审讯室祁聿受讯

    诏狱审讯出了名毒辣可怖,十八般刑具折腾下没有不招的。

    体弱的三道刑过去人就气绝于供状前,死后签字画押。

    陆斜浑身绷紧,几乎一个箭步就冲了进去。

    这动静惊响审讯室,高坐刑案的程崔循声落目,就连匍匐在地上签字画押的祁聿也艰难扭着脖子看,是谁能这么没规矩冲撞诏狱。

    她看见陆斜那张脸短短愣了片刻,又扭回头签字。

    陆斜入目的是一刑犯狗一样瘫趴在地上,赤着脚,上面布满拖拽造成的擦伤一层覆一层,新旧血痂也结了厚厚几层,血水和着泥已经看不清那是一双足。

    这条纤细身姿他认得,是祁聿。

    一身破败囚服虽血迹斑驳,好在没有鞭打出的伤印出的血痕。

    她瞧热闹似的回头,一侧下颌挂着淤青,清隽明秀的脸现在憔悴不堪。头发有盘好,可终究没有梳子梳过得好看,些许潦草乱糟糟蓬在头上。

    两人浅浅对视上,她又扭头佝颈去签字。

    她的落拓耀眼不在,被狼狈灰败压得光芒消散,从天高之际坠在泥地里。

    陆斜只觉心口插进一柄直刃,搅得他几近断气。

    诏狱每一份签字画押的口供是判来日落刀的时辰,伏罪口供内容他都不必看就知道祁聿下场。

    他几步走近脚尖一动,瞧见那截腕子染了蹭不掉的灰,手腕细得陆斜觉得自己一脚下去能踹断她手。

    陆斜弯腰蹲身一把抽走祁聿紧握的笔,她掌心指腹都不干净,染了墨也黑得不出彩。

    他眼底酸涩涌了涌。

    “程大人,本督奉命监记刘栩案,现在想与祁聿单独说几句。”

    这话灌了风似的在审讯室墙壁来回撞,回声将祁聿心神撬开一丝迷茫。

    程崔瞥眼地上的祁聿,这回他进诏狱很听话,叫写什么写什么、叫认什么认什么。

    他已是将死之人,让司礼监自诉旧日恩怨没什么关系。

    程崔起身:“我去前头吃盏茶,一会儿来收口供,你好好签。”

    祁聿假模假样‘磕头’,闷声应‘是’。

    人乖服的陆斜都觉自己耳鸣听错了。

    祁聿轻轻摁摁陆斜靴子,讨问:“能叫人送碗饭么这里的总吃不饱,我饿。”

    陆斜听罢额角青筋绷紧,嗓子呼噜声粗气。

    后槽牙狠狠咬下:“还请程大人着人送些吃食来。”

    程崔一边往外走一边斥令手下。

    “没听见人发话,去备。”

    待脚步声远出去,祁聿从趴姿忙翻个身换成躺着,长长吐口气,像是趴着多难受似的。

    歇息片刻她立马乖觉开口。

    “你放心检案,陛下想看的状子我都会签,不用过堂的。你们一次性拿来我全签了,赶紧送我跟刘栩上刑台吧,别一审二审又召三司、内阁那些,步骤都省省,咱们各求所愿。你们完事、我也赶时辰投胎。”

    “这是你性命。”

    许是审讯室缘故,陆斜声音极低,又重又闷。

    陆斜每个音下的难过撞在墙壁上后全都朝祁聿压过来,迫使她仰头看向陆斜。

    他蹲在自己身旁,双肩内佝,赤红着眼恨恨地垂看她,那种因爱生恨到无能为力、所求无果他眼中嵌了十成十。

    喉咙上下凝噎个不停,能看出陆斜有许多话想说,却无法宣之于口。

    陆斜比她还看不开生死。

    祁聿抬起手想安慰人来着,视线穿过自己手中肮脏不堪的斑驳污浊,她又垂下手臂。

    陆斜在落下那瞬一把握紧,嗓子开闸宣泄出几声零碎的呜咽。

    祁聿心头怔了怔,裹着她手的温煦实在鲜活、炽热,这一刹她心起了丝留念。

    但余光看着审室顶,火红的光映着一片阴森,祁聿刚热起的心头又凉了。

    “我八岁那年就该死了,是祁聿为我续的命。”

    “上京途中我几回重病生死边缘、还被人拐过,都是他一次次救得我。你知道祁聿为什么非要上京吗,罪臣之后入奴籍,他说他能为奴,我不能,不然我这一生要吃很多苦。我不能正常长大、不能正常嫁人、不能正常的生活。”

    结果她还是奴。

    祁聿摁下一丝难过:“可他落了个这种下场这遭要是能

    跟刘栩一起斩头别提我多高兴了,真的。”

    “我觉得值。”

    她用了此生最最诚挚的声音向陆斜解释,并着无憾的安抚他。

    陆斜仰起头想忍着奔涌不止心绪,两道热流还是划过他脸庞。

    “你几时从我这里偷走的御批纸,我明明都烧了,我烧得难道是假的吗,你怎么这么有本事,我都没发现。”

    几张御批纸是祁聿颈上铡刀,他不可能给祁聿留下任何隐患的。

    怎么这柄刀还是要落人头上呢

    祁聿惊愕。

    “啊,你胆敢烧毁此物。天,你赶紧闭嘴吧,这是死罪。”

    陆斜听她顽笑似的反应狠狠瞪杀过去。

    祁聿看见他湿了的脸庞一下哽了嗓,他眼下晕得红瞧着可怜又蛊惑人。

    明明陆斜长开了的少年五官硬朗逼人,这大半年西厂给陛下雷厉风行断过不少性命大案,阴戾本都要往面上嵌,怎么两行泪倒把骨子里几分祖传的文气给拖出来,瞧着秀气起来。

    她心中生出愧,感觉不跟陆斜说清楚,今日有些过不走。

    祁聿没法子地解释:“我之前找陛下求的,反正他登基也就无人再核检此数量。”

    陆斜明白了,这份是祁聿新写的,反正她就是铁了心要用命拖下刘栩那个畜牲。

    他今日没多少时间留在这里怨责祁聿的狠心,也没资格剥夺她心中苦求十年的‘值得’。

    陆斜轻轻执着她的手,捏起自己另一只袖子给她擦拭,从指尖开始。

    “欺君凌迟,你是怎么换了囚服没叫人发现你是女子的。还有,你这穿了几日,一会儿我带你去洗洗?”

    祁聿目光盯在他的温情上,细细朝心里记一记。

    原来她十年恶贯满盈,他日刑台下真有为她难过之人

    那她更要在来朝救陆斜一次性命,最后救他一次,希望他会听,别跟上次一样自作主张浪费了她的心意。

    “我人缘好,我求程崔别看他真没看,还用他的刀给我把刘栩给我束得链子给绞断了,我能干干净净”

    地走。

    最后两个字她紧急咽下,差点又杀陆斜一刀。

    陆斜能自动延伸续接她的话,祁聿强行虚过去的词汇依旧不会断,往耳朵里钻得自然又扎心。

    他左手抬起覆在眼上,颈子又跟着扬起。

    嗓子再次滚涌不断,胸腔起伏急促没了节奏。

    “没想到程崔人还不错。”

    他不想同祁聿展现这种剖心的生离死别,衣裳蹭把眼睛。

    “更鼓房是不是你找人动过,我看那间屋子地上有挖掘痕迹。”

    现在大家都关注先帝送驾之事,更鼓房那个荒废院子没人理的。不过日久没她跟刘栩下令,恐是没几日会重新启用。

    “是我。刘栩下狱那日祁聿就出宫了,算着他这两日就能回阳羡跟爹娘葬一块了。”

    祁聿声音里透出遮掩不住的喜气,可喜气背面却是陆斜不忍直视的另一端。

    她真够雷厉风行、周全的,这些事尽是早早安排好。就是不知宫中何人为祁聿臂膀替她行事。

    也不知她手染了多久污垢,陆斜轻轻擦不净,又怕用力给人蹭疼了,索性两只手一起捧紧她的指尖。

    “你呢,你想过自己葬哪里,有给自己安排一二吗。讲给我听听。”

    审讯室措手不及的沉寂下来。

    她没有,她连给自己收尸的人也没安排过。

    祁聿在真话假话间徘徊选择,最后闲适口吻轻松启唇。

    “我罪盈恶满,死后受人咒骂泄愤还能平些人心中固疾,他们或能好好活着。”

    等定了刑期,她会告诉陆斜自己当年对陆家所行之事。

    陆斜不将她活拆了她,她都要感恩戴德陆詹事将他养的心中大善,若陆斜提刀枭李卜山头首级那样亲自斩了她泄愤也是可以的。

    就是可怜陆斜日后要不人不鬼这样世间独活。

    她对陆斜愧疚。

    “陆斜,我给你留了笔钱。我这十年的俸禄,没多少,但我手上最干净的就是这笔银子。”

    陆斜苦涩笑出声,人狠狠朝前一栽,虔诚地将她掌心印在自己额上。

    “你真是有心了。”

    这辈子最干净的东西留给他祁聿怎么总是在给他留东西、安置他。

    陆斜肩胛耸颤,压了半响嗓子,带着涕声:“我又是你死后唯一的后事吗?”

    怎么他跟祁聿总是这种关系,太晦气了,实在太晦气。

    “你叫什么,到了此刻还不告诉我吗。”

    她抿紧唇绕过这个问题,因为她的名字要在该告诉陆斜的时候告诉他,不能叫陆斜白听。

    祁聿看着他齐整鬓角,陆斜一身锦绣富贵安逸,希望他日后都能如此。

    “陆斜,我从八岁后遇到的都是各种妖魔鬼怪,只有你是人。”

    “我没几日了,你能来多看看我嘛顺便带碗饭给我。”

    陆斜最恨祁聿这样不重生死的风轻云淡。特别恨。

    祁聿这两句目的只是为了吃碗饭,饭比生死重要,她完全不求活。

    “不说这,你会活着。新帝登基都会大赦,我会求陛下赦你,你不是一直在替陛下做事吗。”

    “你只是想要刘栩死,刑台上刑台下都一样,我一会儿就替你杀了他,你看着我杀。”

    祁聿眼中光渐渐暗下去,就是替如今的陛下做事才是死路一条。

    陆斜还是对皇权中的斗争看得太轻,这样很好,够蠢。

    陆斜忽然觉得也不必等,一把扣住祁聿肩胛将人往起揽。

    恶声恶气掷地:“走,现在我就杀,你来看,看祁聿大仇得报。”

    希望刘栩首级点地能激起她微末的求生欲。

    他不该心急如焚地来寻祁聿,他应该提着刘栩脑袋来见她。

    第127章 输了我怕你折腾我,我先讨好你。

    可惜愿景虽好却事与愿违。

    当陆斜带她到刘栩这间,刘栩已被新帝宣进宫。

    这代表什么无人懂,但祁聿清楚明白。

    刘栩有生路了。

    她倏地浑身冰凉,气息几乎寂灭。

    陆斜捏着她的掌心沁上不同寻常的寒,如同握着一具新鲜的尸首。

    他惊怕着扭头:“祁聿,你怎么了,你别吓我。你是不是不能站,脚踝的伤疼”

    祁聿脸色青素、瞳孔散色,他吓得两只手再次捧搓她指尖。

    “祁聿,祁聿!”

    明明人站在身旁,怎么好似要死了般抽魂去魄了无生气。

    她耳畔只有无尽的风声、无垠的迷茫,直到许久她才听到身旁惊呼,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声音焦急、惊惧、温煦。

    她循声落目,陆斜声音才由远至近渐渐清晰。

    “怎么。”

    说完她落目在刘栩空荡荡的牢房,神思一下彷徨不知往下该如何,祁聿嗓子颤了颤再出声。

    “饭,来了?”

    陆斜抬手握住祁聿肩胛,屈下颈将自己嵌进祁聿慢慢回神的眼底。

    “刘栩进宫会如何,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祁聿因这句话僵涩神色打个激灵。

    陆斜明白刘栩此行不简单,案子要横生枝节,还是种祁聿不想看到的方向

    再想从人面下探索些信息,祁聿忽然释然了什么泯然弯唇。

    与他对视,轻轻笑说:“陆斜,陪我吃点。”

    抓起陆斜的手放自己腕子上,“你看,我都瘦了。”

    是瘦了,皮下只余骨无肉,硌手。

    陆斜看她强颜欢笑,嘴角是勾着,眼中荒漠般枯落死气沉沉。

    “嗯,你吃。我先进宫”

    他要先进宫安祁聿的心,再想办法救她出来。

    诏狱没活人走出来这是屁话,纵然大街小巷百姓欢呼宫中两位作恶的阉人下了诏狱一派欣然,他这回一定要祁聿活着走出诏狱大门。

    她身上这回百官共同举报了二十七道死罪,什么勒索官员公然受贿,什么造假账蒙混朝政银数,什么残害忠良滥杀无辜

    祁聿究竟真是恶人私为己行、还是奉令,

    先帝、时局比什么都分明祁聿清白与否,但这也是她张口述不清白的根源。

    她一生都要背负阉贼宦祸之名,为国朝时局埋骨奠先帝新君清明。

    祁聿看陆斜扶住腰间绣春刀,手背浮出青筋有力且决绝。

    她抬手捉住陆斜衣袖,唇角终于挂不住笑地垮下来。

    “不用去杀刘栩了,现在大抵无人能杀他了。我说他怎么一直没动作,原来在等你出宫。你出宫,就不会有人在宫中拦下他的所作所为,他才能见到新君。”

    陆斜听不明白,他不明白刘栩要做什么,也不知道祁聿明白了什么。

    祁聿长长咽口气,有些无助。

    “他谨慎心真重,我杀过你还防着你。”

    “我输了。陆斜,我输了。”

    腥臭难闻的诏狱突然飘来一股饭菜香,祁聿顺着鼻尖气味投目,几位衙役端来五个承盘、有菜有汤。

    陆斜顺着祁聿所观之处落目,她眼中终于动了色。

    陆斜倾身到祁聿耳畔,吐出绝对。

    “刘栩我替你杀,你为自己谋条出诏狱的路。给我留口饭,今夜我来陪你睡诏狱。”

    耳朵缠上潮热,拂过颈子的温炽灼颤了祁聿。

    陆斜与她众目睽睽下交颈,这可太暧昧了。

    那边几位衙役看到他们目色惊悚闪躲,肢体可见得无措。

    陆斜非要做无用功她拦不住,在陆斜错身而去之际她一把按住人胳膊,想起自己手脏,她在贴上那瞬迅速抽手。

    陆斜也在她抽离瞬间钳住她的腕子,下力带着她的手放回她刚抓的位置。

    陆斜垂颈虚眸看她染了污浊、又紧紧抓住她的指节。

    他再次倾近她的耳畔:“祁聿,任何因由都别松开我,我很难过。”

    “你想交代什么?”

    祁聿在颈侧密热的气息中,看陆斜捉紧她的手做下的动作。

    “如果,如果你杀不了刘栩,那就求陛下来看我最后一眼。”

    “一定要来,一面,就一面。陆斜,一定要记住。”

    陆斜提气,眼中阴鸷密布。

    “我不知你跟刘栩在做什么,但我知道人死很容易,譬如李卜山那样,一刀便结束。”

    “你是祁聿,你不会输,更不会输给刘栩。陛下要真因何缘由饶刘栩一命,我会集结京城所有带官身的大人共跪午门。内阁、六科给事中跟监察御史们不会放过刘栩性命,你以命搏他三十四道大罪跟五十七道案件始末,他没理由活命。”

    “他没理由在你祁聿手下活命。”

    陆斜字字铿锵里陆斜杀意鼎盛,恨不得此时此刻便将刘栩生吞活咽。

    祁聿摇头,陆斜单纯,皇权下不是这样清正的,黑白是非不是这样。

    陆斜抬眸,将自己死死嵌进祁聿眼底。

    如同作誓:“我会来见你,还要接你出去,你等我。”

    陆斜转身,什么‘父子’情缘恩断义绝、生死仇敌他一概不管了,转身朝着衙役走去。

    看着衣品在一人面前停下,厉声狠气掷地。

    “下次本督亲临,只要眼中瞧她有半个不适,我便请这几日值守之人去我西厂喝两盏茶。她冷了、饿了、渴了、痛了,都不行。”

    “这话跟程崔也说一声,他若想与本督唱反调,我此生便与他不死不休。”

    祁聿抬手掐住额角,嗤笑了声陆斜弱稚,胸腔连震好几声后她扑趴在牢房栅栏上笑出了声。

    陆斜这种纯然性子大抵是天生,陆詹事教不好他的,简直是祸害一门的顽童。

    陆斜听到身后的笑荡漾来,回头,祁聿扑在牢房栅栏身姿轻盈柳软的好看,人笑得松适清爽。

    声音与诏狱环境格格不入。

    他看着人、听着声儿,是,祁聿与诏狱格格不入,她不属于这里。

    陆斜身影从眼底消失,祁聿体力不支整个直接跌到地上,浑身冷汗至此集发,直接湿了脊梁、鬓角。

    她长吸口气看向脚踝,好似又肿了一圈。伸手掐了掐小腿,小腿麻得疼到抽搐,根根针刺扎一样的尖锐触感叫人难忍。

    从刑部到诏狱那日她脚骨就崴伤肿胀,这些时日行根本站不起身也走不了路,程崔召她签字画押都是被拖行。她现在的身份跟诸罪加身,没资格看医。

    今日强忍着疼撑着身子与陆斜相处,这脚踝怕是日后会落隐疾。

    祁聿咬牙看向那边被陆斜叮嘱过的衙役,吞嗓:“这位大哥,我起不了身,还请将我拖进去。”

    她拍拍身旁木栏,“今日我住这间。”

    她要跟刘栩住一起。

    陆斜佩刀行走是先帝尚在时给他的特权,改朝后他更得了新帝欢心,这柄刀从未从腰上解过。

    当陆斜抽出佩刀直至刘栩喉咙时,最烦司礼监闲事的程崔一步阔在刘栩身前替人挡刀。

    程崔目光沉重,顺着陆斜刀刃看到人脸上。

    陆斜脸上邪性跟杀气搅在一起是疯魔了的样子,比直刀刃嵌了十成力。刀未动,程崔却已经看出陆斜要一刀劈掉刘栩首级的决计。

    程崔挑眉:“陛下口谕保人性命,你若执意提刃来人,卸了陆督主的赐刀。”

    刘栩回到自己这间牢狱,看着桌上丰富饭食、跟干草上躺着的人一眼认出那是祁聿。

    瞧着人睡着,他抬手示意开锁的人:“还请动静轻些,莫吵着他。”

    这衙役不懂刘栩出宫是如何局势,张口要骂‘进了诏狱就没命出去,吵不吵都是死’时,看到干草堆里那位顺而想到方才西厂的陆提督

    所有话倒噎回腹,手上动作极不情愿的放轻。

    阴声冷嗤:“阉流烂货到这里还想着往日矜娇,笑话。”

    刘栩泯然不语,只是放轻动作慢慢进去,立人身旁垂眸打量祁聿整条身姿。

    圆润饱满的头型下一段照旧精妙的延颈修项,即便染灰也皓质呈露,一截溜白印覆上心。一身薄糙囚服空挂在身上,祁聿瘦的明显。衣裳从内印出的斑驳血痕新旧交叠,看的人心惊。

    目光落人脚踝,竟肿成这番模样

    刘栩转身请住尚未离去的衙役。

    “我在北郊曲寺巷秦家门前第三阶阶梯正中那块砖下藏有二百两,还请官爷吃酒喝茶,就闲时给我带瓶消肿化瘀的药来行吗。”

    要走的衙役听着二百两,步子简单顿了顿。

    二百两,他几年俸禄都到不了这个数,还是阉人阴损有钱。

    刘栩看人直接离去,忙转身去看人。

    不料一转身祁聿已经醒了,坐干草里满脸惺忪,眼皮翻着茫茫朦胧,睡得不错的样子。下颌微青基本化了淤,看来伤了许久。

    他已经很久没与祁聿分开这么久,人这么一入眼,刘栩脚下情不自禁靠近人。

    “你怎么来了,怎么摆了这么大桌饭菜。”

    祁聿脸埋双手并拢的掌心里揉揉,闷腔顺着肌肤瓮出声。

    “讨好你,不日我们要一起出诏狱,我怕你折腾我,我先讨好你。”

    祁聿扭扭颈子,长长吐口倦气,带着极低姿态的软声求告。

    “对我好点,我求翁父对我好点,我吃苦了许多年不想再苦了。日后跟你风霜保命我无怨无悔,床榻上能别让我太难受吗。”

    看来祁聿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果真人聪明,只可惜他没机会翻盘了。

    十年来,刘栩第一次听到祁聿对他用了这声求。

    祁聿服软势必要折他性情,他每每一面希望祁聿屈从、一面又不希望祁聿这样屈从。

    他喜欢看见祁聿明媚不羁的傲然,那等风姿迷人心神。

    刘栩坐摆了饭菜的桌旁,取碗盛饭夹菜。

    “你听话,我几时对你狠心过。”

    她后槽牙不自然磨紧。

    祁聿当年为了救柜子里的她不被发现,可谓是‘听话’至极,结果死在日出之时。

    可见刘栩本就是性情阴戾手段恶心残忍,听不听话不过是随心随性。

    刘栩温声:“那钱我本来是留给自己出宫养老,多个你,什么也不剩。”

    “四十年积蓄砸进去换我们两条性命,你要这样乖我不觉得亏,挺值。”

    布好菜的碗刘栩往旁边一推,示意她去坐这个位置。

    这位置与刘栩几乎是肩并肩的贴在一处她这十年从未与刘栩这样亲近过。

    “来,我们一起用饭。我喜欢你讨好我,以后日日、时时你都要这样,知道了么。”

    果然。

    能在千百条死罪中活下唯一可能只有钱,一笔巨大、足够覆盖朝廷数年财政的金山银山。

    可她明明翻算过往前三十年的户部账册,却一丝也没算出来过

    她猜对了,但没办法寻处蛛丝马迹,甚至不知这笔买自己性命的银钱到底有多少。

    竟够新君一人顶抗朝廷,放了他与刘栩罄竹难书的阉祸之流。

    祁聿看着那碗饭,嗓子不由低了些。

    “你日日看着我寻你要旧案相关名字、翻寻你罪责时,你是不是觉得我可笑。”

    刘栩将人小心翼翼裹在眼底。

    “我不止一次告诉过你你没有胜算,是你执罔。”

    “从未觉得你可笑过,是你说的,如果哪日你输,输在我年岁上占了先机,眼下也确实如此。”

    “李卜山死后我若给你时间,我相信你祁聿会察觉这笔无人知晓的银子,也能成功布局杀死我。可我将一切提前断了你布局时间,你便再无胜算。”

    “祁聿,十年,你还是输了。”

    刘栩没有感概,是种日暮归家的悠闲。

    这种轻盈姿态跟必然将祁聿打击得两眼一黑,指腹抽紧,狠狠抓断了一把干草。

    “乖乖跟我回家吧,我会给你一个家,一个只有我们两人的家。”

    从祁聿走出更鼓房跪到自己面前与他立约之时,他那时看着脚前地上那张背,忽然觉得祁聿是他想伴着走完余生的人。

    他想目之所及之地皆有此道身影。

    祁聿从地上爬起来,陪陆斜站了会儿、走了几步,此刻她双脚无法使力起身。

    想了想,她朝刘栩伸出手。

    “扶我。”

    第128章 乖巧我可等死你了。

    陆斜被收佩刀后,监审刘栩案之权当场被剥。

    随后他人直冲御前跪请即刻斩杀十恶不赦的前任司礼监掌印刘栩。至此新君到哪处他跪哪处,手中新朝的一应事务,陆斜违悖君令不管不问。

    司礼监阉货尚有如此清明之人,百官激愤之心更盛,纷纷宫门跪请新君赐死刘栩、祁聿两位祸朝已久的宦竖。

    这二人罪行还编成童谣流唱在京城内,上至官口下至小儿人人皆知。

    时隔五年,宫门前再度跪满两京国子监贡生。

    陆斜跪了三日、带着官员又跪两日。

    门外、桌上全天下请杀刘栩的折子疯了一样涌进他五感六识,新君扔了手中催杀刘栩的上书。

    “叫陆斜滚进来。”

    他跪的时辰久、又跪得实诚不曾作虚,眼下听宣便是爬进来也乏力。

    新君没法子叫人将陆斜抬进来。

    陆斜孱匐在地上浑身虚瘫成一团,张口想称‘陛下万岁’,只虚启了唇没发出声。

    新君高坐拧眉看着瘫废不成人形的陆斜,咬牙。

    “老师怎生了你这样的儿子!为个阉人你疯了。”

    所有人只当陆斜是求刘栩行刑,就他知晓陆斜为的是祁聿。”

    祁聿到底做了什么,叫陆斜断袖断得这般彻底,一头扎进去恨不得替人去死。

    陆斜强行从肺里呕出口痰润喉,撕裂的灼痛由体内滚到嗓子,赤红眸底瞳上多增几缕血丝。

    “奴婢也是阉人。”

    新君双肩微微塌平,唇角抿紧吞了对旧日老师一层愧疚。

    陆斜努力伏身,双膝触那瞬刺痛游走浑身筋脉,浑身因跪麻痹后反出的疼犹如将神魂从体内朝外扯一样难受。

    “祁聿多年前便为陛下行事,如今为何弃他,明晓得他数年以命搏杀刘栩性命,侍您为主也只是为了取刘栩性命。”

    “陛下纵有隐由放刘栩出京,为何,为何应刘栩所求将祁聿送与他。”

    “为什么。”

    “你在质问国君为什么?”

    这话陆斜自己言的不对,脑袋抬起狠狠磕地上:“奴婢不敢。”

    殿上肃声带着上位者自来的威严,也嵌含一丝单对陆斜的温雅。

    “陆斜,朕想刘栩死,他一人搅弄朝政数十年杀人无数,先皇信他谗言也叫朕慎小谨微数年、朝他卖好。”

    刘栩万般下场也解不了他对刘栩数年耻恨,但

    一口气重重长吁,殿中回荡他的不甘无奈。

    “陆斜,你可知我朝一年财政支出多少,一千五百万两至两千万两之间。还需看有无天灾人祸,若有再往此基础上添上数百万。”

    “刘栩四十余年累财你可知有多少,便是朕分文不收国税的情况,他数年龌龊勾当私吞的钱财至少能覆盖我朝五年支出。”

    这话已经足够将陆斜的心坠下万丈深渊。

    他脊梁彻底无力塌在地上,两手攒紧袖口。

    “他只求两条贱命罢了,朕为何不能允他。”

    国之大,千万家民生。

    这是朝廷的无计奈何,历史长河中,国库不缺银两的年数少之又少,陆斜不会不懂。

    当年陆詹事忧愁东府银钱调度时,他不信陆斜没见过亲爹爹为此烦虑模样。

    他看着殿中勉力跪正颤晃不止的身影。

    “祁聿一人能有国重?你想朕替你留下他,这次朕容不得你放肆。”

    “你领头闹成这样可见有内阁、六部尚书与你们一道?回去休息,歇好了替朕重整司礼监,朕的内廷就靠你了陆斜。莫再孩子心性,你不是这样的人。”

    新帝想到宫外百官景象,当即头疼。

    不见内阁跟六部尚书来跪谏,陆斜知晓他们集体为国库哑了嗓。

    他们自然是觉得拿到银子再杀刘栩也不迟,可他不想祁聿到刘栩手上半瞬,半瞬都不行。

    没人知晓祁聿会遭遇什么,甚至知道也无妨,毕竟遭受一切的也不是他们,他们只在乎所谓朝廷民生。一人生死无国义大,兼祁聿也是阉祸之一,她照样罄

    竹难书也不该活,日后一并杀绝就是。

    想起祁聿那时所言,陆斜赤红双眸,眼底愤怒含氲,死死咬紧牙。

    “陛下允刘栩何时离京。”

    “五日后。”

    五日后那祁聿五日后也会随刘栩一道出诏狱。

    “那奴婢求再见祁聿一次。”

    “你宁顽不灵。”

    他自然宁顽不灵,那是祁聿,是祁聿啊。

    帝心难改,但祁聿那时能猜度宫中情况,叫他见一面定是有法子。

    陆斜狠狠磕头:“让奴婢再见祁聿最后一次,最后一次。陛下,您再看在我爹十数年为您奔辛,奴婢又是他唯一遗子的份儿上呢,就一面。”

    “求陛下开恩、开一次恩吧。”

    刘栩看眼身旁睡迷了的祁聿,手下棋盘迟迟不落‘子’,他指腹使力将人腕子摁摁。

    “你别睡了,落‘子’落‘子’,到你了。”

    祁聿朦胧睁眼,地上用隔壁的血画的棋盘,刘栩用灰代替棋子,她用干草。

    她昏沉沉从一旁折根指甲长干草丢棋盘上,将刘栩‘子’吃下一枚,他那枚‘子’的一小撮灰拂开,地上这块血迹棋盘纹路显现。

    祁聿再迷蒙合上眼,垮着肩闷声。

    “我不想学棋,脑子想的很累,我想睡觉,春日无事正适睡觉。翁父,你好烦,我劳累多年终于一切罢手,为什么不让我睡。”

    祁聿抬手要抹掉棋盘,刘栩一把捉住她手。

    “你心计最盛,知晓了棋盘基本规则你便会下,这是你骨子里的东西。先陪我下,一会儿再睡。年纪轻轻的怎么天天睡,这不正常。”

    “你再犯困,我便叫人送盆水来叫你清醒清醒。”

    祁聿被迫‘醒神’,怨怼瞪向身旁。

    “我们尚未出诏狱,此刻我不必时时刻刻听你的话,迈出镇抚司大门你再提。”

    她腕子用力朝下,一掌抹了棋盘。甩开刘栩钳制的手,身子一扑便往草堆里钻。

    “悠闲即欢,我难得寻欢,你静静。”

    “你想通过下棋看我还有没有后招大可不必,你直接问不行吗。”

    费劲试探累不累人。

    祁聿扑进草中身子狼狈滑稽,刘栩眼皮轻抬得趣。

    知晓祁聿能看出也会主动提及到此,刘栩顺阶就坡问。

    “是,我不信你终日能睡着,你就这么罢手顺了我的意?”

    这么多年坚持要弄死他,他更坚信祁聿还有后招。

    但祁聿诏狱这些时日除了吃就是睡,至今无作为,他看不明白祁聿这才叫人心慌。

    祁聿松散莞唇,看穿刘栩此刻心悸。

    “是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我无所不能、万事必成?”

    “翁父,那是错觉,我就是个普通人。我都日日睡你身边了你还担心什么,实在忧心”

    她将手递刘栩:“牵紧些,别想些有的没的。”

    刘栩看着那截溜细的腕子伸手拿住,他连着牵了好几日,可这才是不真实的主要缘由。

    祁聿单手垫脑袋下,头歪向刘栩看着他。

    摇着腕子牵扯过刘栩心绪。

    “唐素胁杀我那会,你为什么不听他的跪下求啊,你不怕那柄刀刺进我脖子?那时候我脖子都见血了,还因毒吐了血,你不怕我活不成?”

    刘栩怔目瞧着祁聿摆动的腕子,明晃晃示意的就是他。

    那日景象覆上来,唐素那柄沾血的匕首就赤裸裸抵在祁聿颈侧,割裂开的肌肤朝下淌血,染红祁聿炽艳衣襟,伴着祁聿中毒后青紫唇色看的人惊心。

    刘栩那时满心发慌,却在唐素斥他跪下膝头登时软过,可他直挺挺站在院中。

    他能应唐素所求,唯独失了尊身不能。三十余年叱咤朝廷,仅仅因此屈膝刘栩做不到。

    “翁父,那个时候我挺疼的,你为什么没救我?”

    祁聿朝刘栩身侧挪半寸,肩胛不小心贴到刘栩腿上。

    “一直不提不代表我无感,现在我想问那时为什么没救我,硬生生在门外等我自救。”

    “为什么。”

    祁聿几丝哀怨将他从那日拉扯回,刘栩敛眸看人。

    这种多愁善感之问不合适从祁聿嘴中出口,可一旦从他口中而出,被问询的那个人便是在祁聿心中立了足。

    这一问刘栩震撼,震撼祁聿在朝他靠近,还靠近的如此自然。

    他不可置信看向祁聿的眼睛,而祁聿求问的澄澈目光也正瞧着他,坦荡到毫无隐瞒,他此刻就是切实想问询这件事他的发心。

    祁聿毫无盘算的真正在‘情’字上求问那一日的‘委屈’。

    刘栩心中波涛涌动,激流奔海。

    他喉咙上下凝噎不止,“你再问一遍。”

    祁聿侧过身,脑袋轻轻往他腿上一抵。

    有些委屈:“我问你,为什么眼睁睁看着人胁杀我而无动于衷,你不是心心念念我十年吗。”

    刘栩腿上触觉叫人神魂皆散,顷刻才颤颤地抬手抚在祁聿清瘦肩头,紧紧将人握实。

    照是如此真实手感,他始终不敢信这就是祁聿。

    刘栩嗓子凝涌。

    “我跪了唐素能满意?他要的是俞嫔母子平安,与我们根本无干。我按他所求跪了,你便是攻杀我的所有人眼中钉,你日后只会更危险。”

    刘栩觉得往下只有他们二人互相依靠,这个理由是真也略显清醒无情,过于纵观大局反倒失重。

    他这时将真心剖出一二分摊开在祁聿眼前让人拨弄瞧看。

    “我若不在意何必门外苦等整整一夜,何必架以私权保她俞嫔母子,不是为了你?”

    “我如何做才算重你,跪他?以自己换你?还是一时意气冲进去夺了他刃?你怎么忽然这样稚气了。”

    “稚气?现在我无权无势不用处心积虑弄死你,日后仰仗你而活,我随心而问你说我?刘栩,原来你就是喜欢我往死算计你?你真是”

    怪贱的。

    这话祁聿没出口,刘栩也知道肯定没好话。

    只是祁聿忽然这样娇嗔,这个转变刘栩陡然适应不过来。

    犹如十年来的百般妄想成真,他这几日不真切的与这样缓缓、又切实靠近祁聿相处,每时每瞬半疑半信不敢尽信眼前景象、眼前之人。

    脱口吐意:“你这样很好。”

    转而刘栩诚恳致错。

    “是我、是我不对,那时我行错了,不该在门外候你,我应该进去陪你、甚至做些旁的早早处置唐素,不该叫你在此险境独自负痛那么久。”

    “那时我错了,还请你宽谅宽谅思虑不周的我。”

    这话很难想象出自在内廷朝堂上翻云覆雨数十年司礼监掌印之口,他笔墨喉舌杀人威风凛凛杀人之时,她可能尚未出世。

    “啧。”

    祁聿吊睛满生不可思议。

    指尖轻轻戳了戳刘栩膝头,轻声问:“日后再有此类事”

    刘栩本想插嘴立誓‘日后定以他为重’,可又舍不得祁聿如此嗔怪娇俏模样,咽下话默默等着祁聿述完。

    睨神等祁聿‘胡说八道’撒娇。

    “别弃我一人面对,我其实挺怕疼的。”

    “我这人最识时务,与你之局,赢,我夙愿得成心满意足、生死不过如踏归途。败,亦可退出皇城与你共赏世间百状。其实我输赢皆无憾的。”

    祁聿翻身扑趴在刘栩膝头,乖巧宁静的同人轻诉。

    这是刘栩没想过的事情走向,简直叫人想也不敢想。他定睛瞧人好几眼,这张脸是独绝无二的,不可能作假。

    手在祁聿肩头恍惚捏一把,糯软手感迷魂醉意。

    刘栩一时失智痴迷,气息陡然梗卡在胸肺间胀涩,掌心不由顺着往下游。

    祁聿空薄囚服轻搭在腰上,他指腹轻轻一钩,掌心便贴人绵软腰肢上。

    祁聿身子猛地一颤,嗓中细碎脆声从他膝头落到地面上,砸得刘栩神魂俱灭。

    指腹感念在这具沉寂在十年念想深处重新触发,洪水开闸一泻千里,刘栩昏了头不顾此地在何处,狠狠握住祁聿腰肢将人拿紧。

    “祁聿”

    炽热口吻跟眩惑几近撞崩理智。

    祁聿拧着眉一口咬在刘栩膝头:“翁父要不要看看这是诏狱?咱们这样不好吧。”

    仰头,刘栩眼底氲满欲气恨不得这刻便将她生吞了,她本能惧怕地往后一缩,刘栩却适时一把按住她。

    “祁聿,你还知道这是诏狱?”

    “一路有人说你日日同刘栩吃睡并肩我还不信,眼下一观真是叫我开了眼。你这么识时务那往前十年你在做什么。”

    一声毒辣阴戾之声重磅砸祁聿背上,声音一听便知是谁,只是少听这人如此阴鸷毒辣音腔。

    她散漫着神色撑起身子循声回头,陆斜蹲在门外正狠狠瞪着赤红的眼看她,眼下青紫看着人精神不大好。

    祁聿:“”

    好死不死叫陆斜看到她这副样子。

    刘栩抽出手抚好人衣角,轻轻扶住祁聿的肩。

    轻慢落神到狱外,又往陆斜身侧看去,一整队八人左右护开死死盯紧陆斜每个动作,这是陛下派人护着他生死。

    “你又想杀本座?没用的,陆斜,没用的。”

    “哪怕你圣眷正浓,杀本座也难于登天。本座身上负着往下五年国政用银,咱家损个边角,财政短缺那么一年半年你如何向陛下交代,捧了首级也难述其罪。”

    祁聿起身蹲在刘栩身旁,没了方才两人亲昵状。

    “嗯。”

    “陆斜,刘栩死不得伤不得,陛下会盛怒你承受不起,别妄送性命。”

    刘栩对祁聿站他这方心底很是舒适。

    祁聿起身一截阴影倏地拢住身旁刘栩,他本能伸手扯拽,却被祁聿拂衣将他动作扫开。

    祁聿走到陆斜身前,一把扯住陆斜衣领将人狠狠拽屈颈。

    “你可算来了,你杀不了他我能。”

    “陆斜,助我。”

    “我可等死你了。”

    陆斜猛地看向她。

    祁聿一直在等他,一直缺他助力?

    那这几日同刘栩虚与委蛇这该多恶心。

    两人亲昵刹那从脑中被眼前祁聿的模样覆去,陆斜生出歉疚,觉得自己真不是人,让祁聿苦等好几日。

    “叫你久等了。”

    他朝旁一瞥,“不违皇命,刘栩我不动,祁聿放出来。”

    第129章 合局我不要做你的后事。

    祁聿出不去诏狱,但在陆斜身旁至少她能要求沐个浴。

    她趴在浴桶边问门外的陆斜。

    “你能出宫吃了很大苦吧,多谢。”

    “多谢。”

    两声谢,一个字比一个字心诚。

    要不了多久陆斜知晓自家真相,不知该如何想这两句诚谢她心虚的将颈子朝下缩了缩。

    祁聿转过身脑袋搁在浴桶沿上仰着,温水浸到颈侧,浑身裹着难得的轻松。

    她虚眸看着房梁:“诏狱挺好,外头一丝风声我都听不见,天如何变、变成如何我都不知道。”

    太多年没有这样隔绝信息的松快了。

    门外陆斜抗拒接受祁聿道谢,他觉得两人间分明清楚,往下便是越来越远。

    陆斜埋嗓,没说自己昨日就想赶着出宫来看,但身子不济将他拖在宫中,养到今日能下床匆匆而来。

    他脑袋仰贴在门板上:“我求不下来你,你要如何为自己破这一局?”

    你能不能为自己破这一局

    陆斜不敢问,只敢在心底祈求祁聿能为自己求条生路。

    刘栩现在已经是新朝最死不得之人,谁折损了朝廷这笔巨大的金山银山,新帝赤人十族都不为过。

    杀刘栩,祁聿承不起圣怒,必死。不杀,跟刘栩一起离开,生不如死。

    现在祁聿杀不杀刘栩都已经走到了绝境。

    陆斜没想到祁聿当初口中春日司礼监变局,是她给自己布下的牢不可破的死局。

    刘栩交了这笔银子朝廷亦不会放过他们,派出的刺杀非死不回。他们余生东躲西藏隐姓埋名不说,那个畜牲垂涎祁聿十年

    一缕头疼精准刺断向往下的内容,陆斜亦不忍朝下想。

    囫囵张口:“你们当年做的什么约,能说么。”

    一门之隔的室内尽是潺细水声。

    祁聿不答。

    该是有难言之处。

    如今局面陆斜无力,他将脸埋进掌心,身子佝偻成一团。

    “四日后你就要出诏狱了。”

    “我要如何助你杀他。”

    陆斜余光从指缝看着两位不远处驻足、牢牢盯紧他的禁军,剩下六人在刘栩身旁护着他。

    他习的那点武与禁军相比就是花把式,打一个都未必有胜算,陛下叫来八位,真是高看他了。

    今日再回宫后陛下不会让他再出宫,他虽掌着西厂手握两队禁军,可在陛下眼中他照是无权可用,他一点动作都会被陛下恰时制止,甚至收权暂禁他一切行动。

    他眼下杀不了刘栩,亦救不出祁聿。

    陆斜此刻终于明白祁聿一把权势,却裸在刘栩之下无形桎梏捆束的感受。

    所有一切行径都是透明的,太无力了,根本什么也做不了。

    照是这样,祁聿还是经年算计将李卜山拉扯下来。她是真能忍,心算也是真高。

    陆斜突然想到

    那祁聿十年唯一一次计划外的行径,该是收他为子救他吧

    他将脸深深往掌心埋,体内掀起阵无言以述的无助,四肢灌得绝望几乎要溺死他。

    十年同等无助境遇下的祁聿到底是怎么撑过来的,她怎么能这样厉害。

    祁聿出门看见陆斜蹲门口将自己埋成一团,垂眸注目一会儿,蹲陆斜对面。

    两人臂膀碰触到一块儿,陆斜闻着新鲜的皂荚味儿便知晓是谁,更难过的耸颤了下肩不敢抬头。

    祁聿轻松出言抚慰人。

    “你不用想救我,我那日去刑部就知下场,这是我深思熟虑下的选择。”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今日哪怕我是陛下的情人,我身负二十七道死罪沦到诏狱陛下都救不了我。朝上文武百官、我手下无辜者的怨憎、兼满天神佛都饶不了我。司礼监八年,我不是全然无辜之人。”

    陆斜听到‘情人’二字抬颈瞪向对面。

    赤红眸子跟微肿的眼周祁聿没压住笑,‘噗嗤’出声。

    陆斜更凶狠地瞪人,她一身洁净崭新囚服看得人精气神很足,眉眼舒展心态平和松弛。

    眼底塞满祁聿明媚鲜活的模样,他狠狠将头扭开,压不住的粗气掷两人之间。

    祁聿现在还有心情没心没肺,真是按她所言生死如踏归途,她是真想得开她怎么如狸猫有九命似的完全不怕呢。

    看着陆斜逃避她,祁聿声音更是放缓。

    煦和同人细心说:“之前你有权听我的话不捣乱让我无忧,我已经很感激你了。现在无能为力做什么就别挣扎了,顺其自然就好。”

    往下能收尸收尸,不能的话,想立牌、烧纸都行。

    这话涌至嗓子口她重新吞回去,因为对陆斜一个‘断袖’喜欢阉人的人来说太残忍。

    他的喜欢与旁人大大不同。

    在自己女儿身没暴露之前,陆斜对她的喜欢是一种畸形且诡异的。其实至今也是,只不过在她性别摊开后看上去正常了些罢了。

    真正的正常人是不会喜欢阉人,更不会喜欢断袖的。

    尤其是陆家几代教养下,养不出他这种性情为人才对。

    “还有多久你回去?”

    陛下不会给陆斜太久,她沐浴已经耽搁很久,陆斜该没几刻了。

    她牵起陆斜的手起身。

    指腹顺到掌心煦软的力道不似牵他,倒像是握住了他的魂,陆斜顺着力道起身。

    才反钩住祁聿素玉指节,祁聿字字狠戾:“我们回诏狱,我要——杀他了。”

    陆斜脚下不知滞涩将人步子拽断。

    体内随着祁聿云淡风轻话语种种顶出股无措。

    陆斜慌神张口:“你杀他,陛下不会放过你,你方才还叫我妄送性命怎么自己”

    “你是妄送性命我又不是,眼下我杀不杀他我都没好下场,我为什么要放过他。”

    祁聿仰颈:“这个世

    间我一人便是一族,陛下圣怒判个凌迟我也无所谓的。若真如此,我给你磕头,还请你给我个好死。”

    陆斜:

    心口猝不及防被碗大的粗钉钉穿,气息皆断,魂在体内死活几个翻滚交错,胸腔才猛地从在濒死间顶上一口气叫他还魂。

    他怎么给祁聿一个好死?

    祁聿一如既往生死脱口还如儿戏样轻松随意,丝毫不觉是在给自己判词。

    可这话陆斜同样无力反驳,毕竟眼下境遇就是祁聿一手促成,她就是明知而为。

    目光飘到不远处那两位禁军身上,“你要如何做?”

    陛下派人在此间监视,祁聿没那么好下手,刘栩也不会任祁聿手段而不自保的人。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祁聿如何能成。

    祁聿牵紧他的手,一步步穿过镇抚司衙役值房,熟稔地往诏狱去。

    她吩咐陆斜吩咐的自如,“去叫人送两小坛酒来,再备顶最大的黑色纱帐,不要太透的那种。”

    陆斜不知祁聿要做何,深深瞧人一眼,招人叫随身掌家走近然后吩咐下去。

    待人离去,他看着他们交叠握紧的手。

    “你要下毒?”

    祁聿质疑地扭头看蠢物样瞥他一眼,又温煦带上一眸。

    “下毒有用,我还能跟刘栩到这个境遇么。”

    “杀不杀得了他你都要给我送行,我想喝你这一杯。”

    祁聿的话音太轻飘,丝毫没有内容上的残忍。

    钝刀杀肉的锐利从心口层层递进拨开,陆斜一个冷战后咬紧后槽牙。

    指节被握的疼,祁聿目光顺感官落下。

    陆斜紧紧抓住她的手,腕骨两条绷紧的青筋看清他已经尽力卸了不少力,这种悖逆身体本能的温情祁聿很喜欢。

    她指尖钩钩陆斜手背。

    “本就是让你来送我最后一程,你若是不忍、不舍,不如现在回去。见你也见了,我们多年情缘至此结束。我俸禄在我那座二进院子门槛里,拿去吧。”

    没有含带任何情愫的诀别,只有了然的放下人生最后一丝挂念。

    祁聿松开手,转身踏进诏狱牢室入口。

    她周身登时笼层深郁阴色,如同一脚踩进深不见底的渊涧,身上颜色覆得越重、她越无退路。

    陆斜惊吓过度一把将人手牵紧,狠狠用力拖住祁聿往前步子。

    祁聿平和舒展地回头。

    陆斜刹那间布满额上的细汗、跟颤动不已的瞳孔具象化了他的惊恐。

    “杀刘栩也不是非你不可,我还有程崔可用,只不过他是下下策。”

    “陆斜,你是我的上上策,所以我一直在等你,等了你六日。但你对我心太软,有些不堪大用。”

    祁聿对他不是失望,是不忍。

    陆斜掐眸。

    程崔哪有胆子违抗帝命帮祁聿杀刘栩,他程氏一门是不想活了吗。

    等等,祁聿说他对她心软不堪大用?

    陆斜掌下用力将祁聿一把扯近,清香皂荚猛地蹿进脑中,陆斜这才发觉自己力气过大,将人全然扯进怀中

    喉咙细细凝动,痴心妄想叫他不放手。

    陆斜也照心底做了,没将人放手松开。

    “你要对自己下手?做什么。自戕逼他?”

    他吊眉上下打量祁聿,看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但祁聿对自己惯是剑走偏锋、下手狠绝无情。

    因为她手中无可用,唯有自己。

    祁聿仰头不语。

    心头焦躁不安促使他再一把将祁聿提紧。

    沉声砸人面上,不叫人闪躲装傻:“我问你,你要做什么。”

    陆斜言辞深戾,眸底狠色阴恻吓人。

    祁聿指尖踌躇,随后握紧他腰间盘带。

    “我当年从更鼓房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求着跪到刘栩面前与他立约。只要他不强迫我上榻伺候,他不出手,我不自戕,宫中任何人叫我求饶,或是由他人造成的生死之际他救我性命,余生我就心甘情愿听话,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绝不违拗。”

    如此屈辱、被动的死路生生让十四岁的祁聿走出十年之久

    陆斜臂膀锁人的力道自然消逝,不敢将人锁在身前。

    难怪祁聿之前三番两次要杀他,或是求死,是被钳制怕了。

    祁聿咽口无奈,风轻云淡道。

    “不是我要做什么,是刘栩翻云覆雨手下我杀他的刀刃只能是我自己。眼下陛下保他,我更是别无他法。我做不做都是死”

    “陆斜,我不能自戕,只能跟他走、或死。”

    陆斜涩口地抿唇,面上挂着难看。

    “不是你不能自戕,是你还想做个人。”

    为人的忠、孝、礼、义祁聿全没做到,独独剩个信还想撑一撑。

    可她偏偏选了个最不该选的。

    祁聿啧唇,抱怨一句。

    “做人真难,下辈子不做人了。”

    司礼监里做人真的太难。

    陆斜嗓子一涌再涌,平复来平复去也平复不下。

    祁聿已经死局无路抬着颤栗不止的指尖钩了她鬓角碎发。

    “走吧,我来合你一局。”

    “今日刘栩不死,我给你个痛快。然后按我之前所言,我寻个向阳地处葬你。”

    陆斜握紧五指,狠狠揪紧祁聿衣袖。

    塌颈到祁聿耳边:“我不要做你的后事。”

    “你不知,我私自在父母坟前烧了我们的婚书,自古夫妻同葬,我舍不了你。”

    “祁聿,我陪你。”

    祁聿刚想对陆斜要合她这局道谢来着,谢都在舌尖要推出去了,硬是被陆斜后头的话生生戳进喉咙。

    目光落陆斜脸上。

    祁聿:

    第130章 畜牲我要敞了狱门——接客。……

    陆斜一句惊天雷让祁聿半响没缓过来。

    她尝试去理解陆斜口中‘婚书’、‘夫妻同葬’许多不明言语一时拥堵卡嗓子眼,半响她张口无声。

    正巧陆斜下令的东西送到,祁聿拎起一壶酒就往诏狱里闪,不知怎得此刻就想躲一躲陆斜。

    祁聿说是给她送行,陆斜自然而然伸手打算将另一壶接住。

    她后背有眼睛似的,回身抢先将这一壶也拿走。

    “将你手下,镇抚司尚在的人都喊进来。”

    脚下步子飞快钻进去。

    陆斜看着祁聿匆匆慌躲的背影。

    剿杀刘栩?

    帝命在上,谁敢动手。

    陆斜再进去,祁聿与刘栩隔着栅栏席地而坐正在对饮。

    他挑眉走近,两人碰壶

    陆斜蹲下身,身子直接倾到祁聿身上。

    磨牙醋道:“你说要与我举杯相送,哪一壶是我的?”

    刘栩伸出手一把将陆斜推开。

    “不上规矩。”

    陆斜顺势反手要锁刘栩动作,想劈下他手中酒壶。

    他不配与祁聿同饮。

    祁聿一把握住陆斜动作,将其悬止在空中。

    陆斜震惊祁聿动作时右肩倏的刺疼,一位禁军差点卸了他一臂。

    他看眼肩后禁军,不情愿松开握住刘栩的手。

    刘栩掐尖眸看陆斜跟祁聿,目光来回流盼后仰头抿口酒。

    眼下境遇陆斜没有机会再同祁聿一遭,便是心仪也无用。祁聿马上要与他去广阔天地双宿双栖,他穷其一生也追不到祁聿。

    刘栩尖声笑声不解。

    “陆斜,你父亲是这样教你的?陆之枢生前好歹也是当世纯臣,他儿子成了阉人还断袖,死不瞑目啊。”

    陆斜当即脸上青灰难看。陆詹事是他勉强不能谈及的伤痛,一字一刀将陆斜生生剖开。

    祁聿眸底随即冷下色,脑袋朝陆斜方向偏侧,眼睛却直勾勾看着刘栩。

    “陆斜,去将纱幔挂对面,封一间。”

    陆斜咬牙,额角青筋绷起。

    但祁聿声音入耳,他杀刘栩一眼拂袖起身。

    万般世事在前,祁聿永远是他首当选择。

    陆斜吞下诸般赍恨:“知道了。”

    陆斜指挥人干事,刘栩顺祁聿眼角看向他身后。

    几人在对面挂起黑色微透的纱幔,将一整

    间遮起来。

    “你想做什么。”

    刘栩问,却含笑自信祁聿做什么也无济于事。

    身旁的禁军是最好的证明,祁聿方才想递他一壶酒都递不进来。要不是亲口喝给人看,禁军几乎不让祁聿近他身。

    “翁父故意奚落我呢,知晓我什么也做不了。”

    祁聿抬手握住刘栩的腕子,本盘坐在地的姿势朝前倾时渐渐屈膝跪着,腰身贴着栅栏凑近刘栩。

    “今日我们还住一间么,翁父不牵着我的手睡得着?”

    “我睡不着。”

    祁聿少用这般轻声以他目标蛊惑过。他声音浸过酥油似的滑进人心口。

    贴近的温隽下颌弧度挑起纤细皙白颈子,锁骨精巧又钩撩的凸进人眼底。糯软的触感不像拿着他的手,倒像握着刘栩神魂。

    刘栩眼下晕起炽热,潮色瞬间填满,他翻手去握祁聿小臂。

    “自然住一间。”

    一只革靴突然朝刘栩腕子踹去,他数十年骨子中对危机的警惕促使刘栩瞬间松手,朝后猛地一退。

    栅栏踹地簌簌落下几许灰尘。

    刘栩另一只手上酒水洒出,湿了手。

    陆斜脚踩在栅栏上,满脸恼怒地杀向刘栩一眼。

    剜骨嗜血般斥喝:“你个畜牲摸什么摸,还想住一间,做梦!老子一会儿就叫人把她调开。”

    “死远点!”

    陆斜一把提正祁聿肩胛,叫人别勾。引模样贴在栅栏上,恶心人。

    “祁聿,你是疯了?你不会是叫我给你单劈开一间挂好帘子,就是为了亲自放下身段伺候人再给他一刀吧?你想都别想,你要如此,还不如我一刀捅死你我再殉你。他四日后自己好好活着爱去哪儿去哪儿,咱俩也不必管他。”

    陆斜‘妙语连珠’放炮一样啪。啪不停。

    祁聿:

    这就要捅死她了么,陆斜承受上限太低了。

    刘栩听到陆斜要殉祁聿,掐眸心起不安。

    看祁聿面上一派无奈,诸般心绪冻结在常年冰冷神情下,他一时摸索不出今日这出究竟是什么,但知道自身安然无恙。

    陆斜愤怒至极,脸红脖子粗地指着躲他一脚狼狈不堪的刘栩。

    “你看他,我一脚他就松开手弃你不顾,整个内廷都知他喜欢你,这叫喜欢?”

    “要是我,你信不信就算有人踹断我的手我也不会松开你?”

    她看眼陆斜,倨傲盛气扎眼,跟个着了火的花灯一样,整个诏狱数他最亮。

    祁聿抿紧唇。

    再次:

    陆斜怎么突然就疯了,癫起来不管不顾的样子还挺神经。

    他扯拽祁聿手中酒壶,不耐烦示意人松手:“你跟他喝个什么,明明说是跟我共饮。”

    “你又要欺我?祁聿,做人别太负心薄幸,情债你还得起?”

    什么情债不情债的,陆斜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她性命会了结在诏狱里,还个屁。

    陆斜不知从哪里来的理直气壮,她硬是觉得自己在气势上接不住。

    祁聿:

    她伸手揉了揉眉心,发现紧蹙的额心自己也揉不开。

    “陆斜,又不是你在绝境,怎么你被逼疯了。”

    明明要死、要半死不活的是她啊。

    刘栩看着他们明目张胆纠缠,胸腔震出声笑。

    “陆斜这样的在七八上十年前死了不少,你怎么还是这样勾人。”

    祁聿无奈耸肩。

    是,像陆斜这样敢对她剖白心迹的,刘栩以前杀过不少,后来就没人敢了。

    刘栩温目盯紧祁聿,对陆斜这鬼样子丝毫不慌。

    祁聿做事惯来周全,叫陆斜为他后棋很是正常,陆斜也不负人所望,癫得将自己祖宗丢了个干净。

    他只赞服祁聿好手段,至于祁聿是哪些弯弯绕绕心计根本不用管。

    祁聿如今翻不了盘,照约出了诏狱后他万事不违拗。祁聿若是不守信之人他如今才愁,可偏偏他骨子是礼教训成,便是万般丧心还是遵约的。

    祁聿余光瞥见程崔站在远处的身影,浅浅朝刘栩弯起眸,刘栩说的话虽嵌了人命,但她没什么情绪起伏。

    “皮相惹的祸,你不也是这样喜欢的么。世人多肤浅,没办法。但——”

    祁聿钩着酒壶将陆斜往身边扯一把:“陆斜不一样。”

    本想佯装脚滑腿软朝她身上倒,不料祁聿一声‘不一样’,兼手中酒壶牵绊力道他真的脚滑腿软,膝头一软跪到她身边。

    陆斜这蠢样子真的与他相貌堂堂风姿分判两端,祁聿有些头疼地笑出碎声。

    指腹朝前,指尖绕过酒壶钩住陆斜指节,托着陆斜力道给自己仰一口酒。这动作像是陆斜举着壶喂她,两人蹭身贴近这番动作显得缱绻暧昧。

    一口倒得太猛,酒水顺着唇角淌下颈子,水。渍抚过喉咙朝祁聿锁骨衣襟下灌流。

    陆斜怕湿人衣裳,屈起掌心去捧酒。抚触到祁聿颈子,指上绵软令陆斜心头怔愕。

    他瞪大眼,瞧见祁聿惊愣一眼后笑着朝他倾来。

    祁聿一只手不知何时攀紧他肩,扣着无力的他。

    陆斜此刻觉得胸腔心脏跳得太猛,撞得他肋骨连震。

    刘栩在祁聿动作起势瞬间发狠隔着栅栏伸出手,刚扣住祁聿肩胛要将人甩开。

    祁聿奋力抗争着刘栩动作继续朝陆斜面上压。

    双唇相接,陆斜彻底懵了,嗓子没凝住上下急急滚涌。

    祁聿一口酒渡过来,陆斜猝不及防连吞几口,喉结连连滚动。绵软清香掺着皂荚一道滑进脏腑,整个人被祁聿腌渍起来。

    刘栩陡然赤红眼,厉声大喝:“祁聿!”

    手下力道更是凶狠地灌。

    肩胛刺疼的她蹙眉,可煦目照是含笑瞧着呆愣木鸡的陆斜。

    他生涩反应真是石头。

    刘栩狠狠将人肩胛骨掐紧,祁聿受不住疼身子朝刘栩方向跌。

    陆斜此刻脑子浑然不清,但臂膀将人腰肢一托,把祁聿拢进怀中护起来。

    祁聿扑他怀中挑眉,笑得轻。

    “我还从没用皮杯伺候过人,陆斜,这杯诀别还你了。”

    陆斜裸露在外的肌肤‘唰’得红了大半,潮红基本要整个涂了他。

    陆斜面上、耳朵、喉结都凝着十分重色的粉,一层细密密的热汗悄然浮挂在脊背上,一阵闷热透体而出叫他燥得不行。

    祁聿这话不羞嘛,谁诀别酒用皮杯的。

    刘栩指下力道将她抓得肩胛佝偻,疼得额角细汗渗出。

    祁聿目色从肩上几许枯劲指节抬眸,看到刘栩恨不得活拆了她的眼神神定了。

    “你又想打我了?”

    “刘栩,这几日我们同吃同住贴在一处,甚至在无伤大雅之时允你对我动手动脚触碰,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你的了”

    刘栩眼底血丝爆得清晰明显还多,赤眸吓人,颈侧崩得青筋已是他多年权柄大握不曾显露的。

    手眼通天如运诸掌惯了的刘栩此刻与祁聿一道木栅栏相隔,他倏然觉得抓不住祁聿。

    余光再度看着对面搭建黑纱幔的牢间,一种恐惧疯狂涌上心头。

    刘栩伸出手攀抓住祁聿,大喘一口气。

    有些讨好地急言:“乖,进来,四日后我们就能离开诏狱了。日后不用再做奴婢,你能当主子。我带你去看山河,你爱如何就如何。你身子不好,宫里那些治不死人也治不好的法子对你不中用,我们出去寻名医调整身子,说好去阳羡吃冷面的,记得吗。”

    “祁聿乖,你进来。翁父不打你。”

    陆斜不懂刘栩怎么突然就开始害怕。

    他看向祁聿。

    祁聿此刻眼神冰冷起来,淬得寒陆斜四肢冻麻般动弹不得。

    祁聿异常冷静:“我其实很喜欢诏狱,我一点也不想离开这里。翁父,你自戕吧。”

    “你死了,陛下饶不过我,我死路一条立马就会去陪你。你应我所求吧,求你,我求求你了。”

    刘栩目光怔然,唇角抖颤不语。

    直到一口浊气将胸腔彻底顶。开,他恨声破口:“你畜牲,你畜生不如,你为什么就想要我性命?凭什么那一年就这么不能原谅一定我要以死赎。”

    刘栩就是想不明白,他这许多年都想不明白。

    程崔此时带着镇抚司几十人走来,他一侧首,手下一人将一木匣搁到祁聿身旁。

    刘栩对那最是眼熟。

    祁聿手扶在匣锁上,刘栩勃然大怒惊惧喝叫:“祁聿,祁聿,你听翁父说,不用如此的。还有四日,我们马上就会离开”

    祁聿摇头启唇断他话。

    “刘栩,你到底死不死?”

    “不死,我就来杀你了。”

    这话一出,一位禁军立即伸出手将祁聿掀开被仰翻在地,刘栩握紧她肩头的手也被人扯开。

    祁聿崭新囚服又沾了灰。

    恰好她膝头打翻这个木匣,里头翻出的各色物件陆斜看得目眦欲裂,他掀过衣摆将其遮住。

    正要抬头询问祁聿‘要干什么’,一只白皙手拨开陆斜衣裳很是自然从地上捡起、再一件件放回去。

    那些秦楼楚馆折腾人的东西陆斜看一眼都嫌脏,祁聿一件一件过手

    陆斜心头隐隐不好,小心翼翼问:“祁聿你到底要做什么。”

    祁聿蹲在地上抬起头,面色很平静,如往常每一日神情一般无波无澜。

    “我要敞了狱门——接客。”

    陆斜脑子死了,耳道无数大风刮过。

    他抬手一巴掌扇祁聿脸上,将人打翻:“你疯了?”

    祁聿镇定从地上爬起来,抱起地上木匣,静静低头,声音冲向刘栩。

    “翁父,我在你对面,你忍得过,我们四天后见。忍不过,刘栩,撞墙的时候力道大点,禁军冲进去你就没机会死了。”

    刘栩狠狠抓紧木栏,指甲连

    着劈了两个,血流如注他没空疼,就狠狠盯死祁聿隽秀身姿。

    他心口胀疼到无可述的地步。

    “我死了你必死无疑。祁聿,为什么不活,为什么!为什么要对自己这样残忍,你不是人吗,你不把自己当人吗?”

    “我对你,你忍不过想要我性命,你现在糟蹋自己算什么,算什么!”

    刘栩此刻声腔已然嵌着噎呜。

    这是好兆头。

    祁聿抬头看向陆斜,他人僵在她面前,脸上泪痕遍布。

    她又把陆斜惹哭了。

    她想了想还是果断朝陆斜伸出手:“走吧,我的上上策,你是第一个。”

    陆斜看着她刚沐浴好的样子,阳春白雪似的人物这是在说什么?

    陆斜一臂挥开祁聿,起身拔了刀直冲程崔去。

    他今日待不了太久,刘栩八位禁军贴身护卫他没办法。但祁聿说过,他是上上策,程崔是下下策

    手中刀刃灌全力直至程崔颈子,一衙役拔刀挡上来,程崔镇定握住手下腕子接住陆斜横扫一刀。

    兵刃相撞嗡鸣寒声四起。

    陆斜怫然怒喝:“你要敢,我杀了你。”

    这一刀力道蛮横却无过多章法,不是从小习武,陆斜根本不是他对手。

    他轻轻敛眸,寒刃折射出陆斜颠狂鬼态。

    程崔冷哼:“这些是祁聿磕头求来的。”

    陆斜看见程崔身后镇抚司所有衙役,恨不得能排出诏狱。

    手上刀几乎拿不稳。

    他抖着身子回头,祁聿静静抱着匣子站在挂了黑纱幔的狱门前。

    清淡张口:“陆斜,你来不来,不来滚,我很忙。”

    刘栩冲天之声炸在陆斜耳边:“祁聿!你他娘的畜牲不如,当年我就不该应你那道约,就该将你锁在更鼓房直至你死。也好过你如今畜牲一样舔着人求欢。”

    “祁聿!祁聿!”

    祁聿还是看着他,眼中什么情愫也没有。

    她每一条路都深思熟虑,早早做好准备

    陆斜手中刀一下拿不住,浑身栗栗危惧战颤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