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孤臣俯仰无愧天地,褒贬自……
清溪书屋位于畅春园后湖的东北角,坐北朝南,推窗便能看见湖边郁郁葱葱的翠竹,康熙从九经三事殿处理完政务后一般都会回到这里休憩。
胤禛跟在梁九功身后穿过正堂,东暖阁的屋子外面站着几个大臣,似是刚从里面走出来的模样,他在里边还看到了简亲王,二人目光相对,胤禛能明显感受到对方眼中的气急败坏。
暖阁里面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发出声响,康熙穿着家常式样等绸服坐在宫椅上,手边放着一沓又一沓的杏黄折本。
见胤禛进来,他将手里的折子搁下:“知道朕为什么叫你来么?”
宗室女眷递请安折子到春晖堂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胤禛一从无逸斋出来就知道了。但他仍旧面无表情:“汗阿玛当初说宗室子弟欠款可在一月内还清,如今才过半月。”
言下之意就是明明还有半个月的时间,那些人不去想着筹钱,反倒跑到园子里来闹,这分明就想把事情闹大,然后干脆不还。
胤禛心里也不痛快得很,自从他接受这个差事以来,一开始还好,越往后那些欠款的人就越拖沓,原先还能交个几十万,越到后面交的越少,最后甚至几两几两的交,也不知道是在打发谁。
他一想到自己之前还在女儿面前夸下海口,父女俩就这件事情讨论半宿,就觉得心里更是格外的不痛快。
再加上好几位阿哥都跑到他面前替自己身边的人求情,就连太子都忍不住劝他说御下需要张弛有度,还为赫舍里氏的那些人欠款找了不少理由,言外之意就是让他放他们一马。
胤禛受到的桎梏越来越大,这几日他坐在户部天天处理的就是那些来喊穷的大臣,叫他原本就没多好的脾气更是快要压不住了。
“你就不怕那些人记恨你?”康熙轻笑一声,拍拍手边厚厚一沓折子,“来看看,这都是弹劾你的奏折,说你仗着朕的圣旨胡作非为、私下受贿,还有的说你滥用职权。”
胤禛看都不想看,他猜都能猜到那些人的折的里面写的都是些什么话,只闷声反驳道:“儿子问心无愧。”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若执意按照现在的做法继续办下去,等这桩差事办完你身边也就无人可用了。”康熙摆手,“胤禛,朕叫你来也不是为了敲打你,而是真心想问问你到底打算怎么办这件差事?”
“儿子不在乎这些。”胤禛垂眸,“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儿子办差不过是依照着汗阿玛的圣旨办事。上面明写还款日期,只要在还款日期前能凑出银子,就既往不咎。若逾期不交,才会按照律例抓捕至步军统领衙门。”
“不管是勋贵大臣也好,宗世子弟也罢,哪怕是天子犯法,也因与庶民同罪,等到一月之期已满,就算是铁帽子亲王,儿子也同样会将其抓住步军统领衙门,直到家中还上欠款。”
他后面越说越来气,隐隐约约有几分赌气的模样。
康熙哑然失笑,知道自己这四儿子脾气犟得很,于是抿了一口茶悠悠开口:“顾八代教你倒是教得好,只是你这路数极孤,不得人心,只怕你往后会后悔。”
顾八代是胤禛从前在上书房的老师,此人早先年间在朝堂上就是个典型的孤臣,做事情只要能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那是压根就不给任何人面子。
他还在朝堂上的时候就和索额图干过架,那是真的当着康熙的面差点打起来的地步,因此后来索额图一直在极力打压他。
此人刚正不阿、严于律己,很难说胤禛如今的性格不是与他先前的教学有关。
胤禛一听到顾八代的名字面容就柔和了几分:“若真有那些人因此恨上儿子,那就让他们恨吧,大不了儿子日后做个孤臣。”
“孤臣……孤臣难为。”康熙从椅上下来,背着手走到胤禛面前,“不过你能说出这种话,确实是仔细为百姓考虑、为大清江山考虑过的。也罢,你撒手去做吧,不管怎么说,最后还有你汗阿玛给你兜着。”
这话一出,胤禛就和吃了定心丸没什么区别,他抿唇压住嘴角的笑容,努力让自己显得更可靠一点:“谢汗阿玛。”
等到他转身离去后,康熙才收敛起脸上的笑意,轻叩桌角上杏黄绸封的折子。
那折子里勋贵大臣的弹劾还是在少数,大部分是宗室的上书,都说家中无钱已经到变卖家产的地步,明里暗里说胤禛刻薄寡恩,就连福全也来他面前劝过不要让胤禛做事做绝。
但国库空虚,先前连续几年与准噶尔打仗已经是入不敷出,如今南方洪涝,若是冬日又闹雪灾,那必然会导致民不聊生。底下那些原先就嚷嚷着要“反清复明”的人又要借此机会来篡夺他们爱新觉罗氏的江山,康熙自然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因此胤禛这个债,必须讨!
也只有这个儿子的这个性子,才适合接下这桩差事。
康熙想到近来朝堂之上对胤禩多有称赞就冷哼一声,这
小子也是圆滑得很,不知道帮多少人遮掩了欠的债款,继续这样下去恐怕只会拖累老四收账的进度。
他思忖片刻,最后下旨调胤禩至内务府协助内务府总管大臣凌普筹备阿哥们出宫开府事宜。
胤禛回到承露轩后已是酉时,桌前摆着两笼虾饺,这东西是如今京里流行的小吃,外头是澄皮的,里头是用凉水过了一遍的虾肉,一口下去鲜嫩爽口,也只有富贵人家才吃得起。
他夹了两个吃,心里头却还在想今日在清溪书屋和汗阿玛说的那几句话。
汗阿玛虽说他这个做法太孤,却依旧赞允他这么去做,恐怕也是存着让他做太子手里一把刀的念头,毕竟只有孤臣君王才会用着安心。
那他日后是否还要继续照着这种形式风格做下去?
胤禛起身站在案桌前沉思良久,一旁的苏培盛换过两次蜡烛后只见他拿起手边的笔墨一气呵成,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缓缓呈现在雪白的宣纸上。
俯仰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
他自觉自己没有辜负从前老师教导自己的道理,就算旁人再怎么评价自己,只要问心无愧即可。
墨迹还没干,外面就传来急促的脚步,胤禛一抬头,只见虞燕哒哒哒跑进来,好奇地趴在比她还高一点的案桌上歪头问道:“阿玛,听说您被皇玛法叫去挨训了?他们那些人自己做错事不肯承认,还仗着什么亲戚情分来挟制你,真是太过分了!”
胤禛原本紧绷的脸在看到女儿后瞬间放松,他含笑将虞燕抱到膝头:“你的消息倒是灵通,今日和札喇芬出去拜佛怎么样?可有求到一只好签?”
虞燕从腰间取下五公主给她求的平安符:“额林珠求了一只上上签!阿玛你看,这是姑姑给我求的平安符,好不好看!”
“嗯,尚可,配你今日这件浅蓝的衣裳倒是不错。”胤禛笑着摸摸她举得高高的平安符,“开心了?”
“开心~”虞燕话题一转,“您还没告诉我今日怎么就被训了呢!”
胤禛捏捏她的脸蛋:“就你机灵,这么想知道阿玛是被怎么训的?”
才不是!她只是比较好奇胤禛到底干了什么突然这么得罪人。
虞燕眼巴巴地看着胤禛:“阿玛,你这么得罪那些人,那些人会不会讨厌你啊?”
历史上的雍正据说可是不太被人喜欢的,好多人说他刻薄寡恩、喜怒不定,有时候还会被塑造成阴险狡诈不留情面的小人形象,气得他在登基后为了撇清那些乱七八糟的谣言,还出版了《大义觉迷录》为自己沉冤昭雪。
“讨厌就讨厌。”胤禛笑了,“不遭人恨是庸才,难道我要因为他们讨厌我或者恨我就要屈从他们,做一些违背自己良心的事情吗?”
虞燕犹豫道:“那阿玛你会难过吗?”
被这么多人唾骂真的不会伤心吗?如果是她自己明明在做好事,结果却被这么多人说自己的坏话,甚至告状都告到父母那里去,那么丢脸,虞燕想一想都觉得自家阿玛好可怜。
“不会。”胤禛摸摸女儿的脑袋,“你先前念的《增广贤文》中不正有那么一句话,‘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只要你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就不要再去想别人会怎么想你了,否则只会让你自己怀疑自己罢了。”
虞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回到自己的屋子后走进南边的小隔间,里面是今日陈姑姑专门替她收拾出来的小佛堂,上面供奉着文殊菩萨。虞燕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拜了三下,随后将香插进香炉里。
烟雾缭绕中她又想起了今日抽中的那只签,若签文是她想的那个意思,那又要从什么地方开始着手改变呢?再说,她真的有这个能力去改变吗?
虞燕茫然地看着供奉在台上的菩萨,如果她真的能做到,那么自古以来变革之事就少不了流血,她连差点害了李氏的珊瑚和张嬷嬷都不敢真的看着她们死在自己面前,日后若是因为自己的原因真的有人死去,她会心安么?
十八年的社会主义教育从没有告诉过她,成为封建帝制下的受益者后该怎么办……是就这么融入这个社会,摒弃前世在思政教育下学的那些理念,不受那么多道德的枷锁限制,像这里的人一样手握生杀大权后看下面的人都犹如蝼蚁吗?
她跪在蒲团上,菩萨悲天悯人的神色并没有告诉她该何去何从。
胤禛得到康熙的首肯后更加放心大胆地去追缴欠款,哪怕是简亲王亲自来见他,他都没有松口还债的事宜。
只不过看在他如今年老体衰的份上,胤禛但是没有强行逼迫他前往步军统领衙门,而是反手带着人将简亲王世子雅尔江阿押至步军统领衙门,该受的刑罚一个没落,就算雅尔江阿再怎么大喊大叫胤禛也全当充耳不闻。
一时间轰动整个宗室。
简亲王府的太妃更是拄着拐跑到太后面前哭诉,都是一个祖宗的血脉哪里有这么欺负人的!各家王府的女眷也坐不住了,一个两个的都跑进畅春园内,有的甚至直接去拜见德妃,话语里明里暗里都是挤兑人,气得德妃直接报病闭门谢客。
她又不能怪儿子,毕竟这差事也是他老子送到他手里让他干的。但是德妃又觉得自己这么一个八面玲珑,处事圆滑的人,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一个固执己见、冥顽不灵的儿子,一定是随了当年孝懿的犟脾气!
王府的人都求到了康熙面前,只可惜老爷子也是和稀泥,有用的口谕一道没有,家里长短倒是唠了许多,这下不管是大臣们还是宗室们都明白过来了,感情是上面这位万岁爷在背后撑腰,所以四贝勒才敢这么肆意妄为地追缴欠款。
有些家中实在凑不出银子的大臣实在没办法,抱着家里的账本就求到康熙面前,不过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康熙身边的近臣,欠的那些银子也都花在了老爷子自己身上,康熙最后还是心甘情愿地从自己的私库掏钱,替这些人平了账。
胤禛有条不紊地将送到户部的欠款全部换成正在用的东西发放下去,直到九月中旬临近中秋,南边才传来折子说水灾过后淹了多少庄稼地,又有多少耕民背井离乡逃往他处,康熙有意提拔锻炼长成的这几个儿子,干脆每人还分了几篇折子下去看看。
等到秋日里上了霜,康熙又要去南巡了。
这次他只带了几个近来比较得宠的庶妃和年幼的阿哥,其余宫妃和阿哥因为他不在畅春园住的原因,又都重新回到了紫禁城中。
突然从宽敞的畅春园回到窄小的紫禁城,虞燕瞬间就觉得不习惯起来。四四方方的宫墙只能看到巴掌大的天空,这就让她更想念出宫开府的日子了。
不过回到宫里就证明她有机会接触先前被赶回内务府的珊瑚,她立马就让越桃去内务府问那女孩的下落,预备带回来稳点事情,没想到越桃从内务府那边回来的时候白着一张脸:“珊瑚回宫没两天听说就害了急病死了。”
虞燕一愣,咬着唇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当日的情况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珊瑚是被冤枉的,但是张嬷嬷是福晋的乳母,要发作不可能明晃晃只发作她一个人,珊瑚在那里被打只能说算是杀鸡儆猴的添头
她不忍心看那个女孩被打死,只好让胤禛把她们都赶出去——没想到到最后,想救的没救成,该死的却没死。
“格格,您等下还得去练骑射,咱们要不先回去吧?”越桃看着她垂头丧气的样子小心翼翼道。
虞燕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没啥用。这样沮丧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下午都没有散去,连带着到了马厩看到几月没见的赤骥都提不起什么兴趣。
赤骥倒是很喜欢她,一直挪动着越来越高的身躯凑到虞燕身边,低下脑袋任由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
胤禛最近忙得团团转没有时间带着她练骑射,恰好八福晋从八阿哥那里听说这件事,后面自告奋勇跑到福晋面前说要教虞燕骑射,这件事情福晋不好一个人做主,就和胤禛商量,最终还是胤禛点头应允,胤禛还特地嘱咐虞燕要跟着叔母好好学。
郭络罗氏从前在外祖家的时候就是由专人教导的骑射,她的骑射水平在女子里算得上是很不错的了,因此教起年幼的虞燕来得心应手。
“怎么脸都皱成一团了?”郭络罗氏惊讶道,“谁给咱们家额林珠气受了?”
虞燕总不能把自己的家事往外说,只好胡乱找理由搪塞过去:“课业太多了我写不完。”
郭络罗氏看着她的神色就知道事情肯定没有自己这小侄女说的那么简单,但在宫里她学得最多的就是不该问的不要问,因此只能拍拍她的脑袋安慰道:“没事,等下上马跑两圈,风吹吹就不烦了。”
她笑眯眯地搂着虞燕:“先前我就说要教你,没想到一直到现在才教上。你现在手上的力道倒是足,缰绳应该也握得住,不如你自己试着上马兜几圈?”
虞燕犹豫了一下:“我还没试过自己一个人上马”
她有点怕自己摔下来。
郭络罗氏大手一挥:“什么事情都会有第一次的,再说有我看着呢,摔不着的,你到时候缰绳抓得牢一点就好。别人带着你跑马哪有你自己跑马舒服!”
虞燕在她的鼓励下跨坐上赤骥的脊背,坐到高处视野瞬间就开阔起来,她扯动缰绳,赤骥轻快地迈着马蹄往前溜达,秋风拂过她的脸庞,似乎将她的烦恼一扫而空。
“我从前最喜欢骑马了,那时候舅舅他们也喜欢带着我去庄子上玩,那里地方可比紫禁城大多了,跑马跑得也痛快。”郭络罗氏笑着露出雪白的贝齿,“往后若是出宫了,赶紧叫你阿玛去买两块地供你跑马玩,比窝在屋子可有意思得多。”
“八叔有说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出宫吗?”虞燕好奇道。
如今胤禩正在内务府帮忙办理阿哥们出宫建府的事情,八福晋也不藏着掖着,直截了当道:“我们家爷说是约莫五六月份的时候差不多府邸就建完了,搬进去的话差不多七月份。怎么?额林珠已经想出去了吗?”
虞燕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郭络罗氏感同身受道:“确实,你跟着四哥一起出去过,自然知道外面有多好玩。紫禁城是地方,富贵是富贵,就是少了点活人气,等出了宫,四哥那么疼你,你想去哪儿玩估计都行。”
虞燕只是单纯觉得住在宫里干很多事情都很麻烦,太不自由了,出去的话接触的人也能多一点,说不定自由度也高一点,这样就不会出现做事情束手束脚的情况。
两人坐在马上又溜达了两圈,八福晋见她说话做事都不像小孩的样子,不禁将这些日子嫁入宫中以来的所见所闻、其实就是宫廷八卦全都和虞燕吐露了一遍,虞燕听得津津有味,八福晋讲得也是兴致勃勃,一晃眼就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二人在依依不舍中约好了下一次教导骑射的时间。
等八福晋走后越桃替她收拾东西,虞燕环顾四周才发现今日少了个熟悉的人。自从福晋因为红花的事情被赶回宫后星德也跟着回来了,这么多天下来她一天也没见到他。
“今日星德怎么没来?”虞燕转头问一旁的越桃。
越桃道:“听说自打哥儿回宫没几日之后就一直病着,福晋请了好几次御医,只说他是思虑过甚,病因是什么到现在都没查出来,只好一直卧床静养。”
“那我去看看看他。”
虽然虞燕已经讨厌福晋了,但是对那个和自己遭遇有些相似的小孩倒是没什么恶感,她不喜欢搞株连那一套,毕竟虞燕一直觉得人与人之间本就是独立的个体。
越桃一下子就急了:“这可不成,格格若是过了病气怎么办?”
“不会的。”虞燕拍着胸脯打包票,“就一会会儿,我到时候偷偷溜进去,说两句话就出来,出来之后你给我准备好一大壶生姜水,喝下去发发汗准没事儿。”
越桃犹豫再三还是拗不过她,最后虞燕得偿所愿溜到了福晋的正房,趁着越桃和门口的丫头讲话,仗着自己个子矮,猛得钻进去就到了星德平时住的屋子的门口,青黛菘蓝两个似乎不在,透过窗户隐约能看见床幔里静躺着的小孩。
虞燕轻轻敲了两下窗。
星德本来躺在床上双眼无神望着帐子发呆,突然就听到窗边传来“咚咚”的声音。
他掀开帘子一看,只见一张玉雪可爱的娃娃脸猛地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小姑娘笑眼弯弯,还冲着他使劲眨眼。
星德瞪大眼睛,立马从床上弹起,却因为躺在床上太久的原因,猛地起身后让他一瞬间头晕眼花,双眼一黑,差点又栽下去。
第32章
祝寿有锋芒的善良或许才能在这个时代……
“听说你生病了我就偷偷溜进来看看,太医说你是思虑过甚,怎么啦?回宫后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虞燕轻巧地走到罗汉榻边,床榻上的小孩面色白得像轻薄的宣纸,他原本就不算胖的脸颊更是凹下去了不少,看起来瘦骨嶙峋的,一看就很不健康。
星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好几次,最后犹豫地哼哼两声,音如蚊呐:“表妹……如果我告诉你,你不许告诉别人……”
他的眼睛黝黑明亮,像沁着一汪水,看得人心软软。
“你告诉我呗,我保证不告诉别人。”虞燕眨眨眼,“实在不行,咱们就拉钩上吊。”
“拉钩上吊?”星德好奇地看着她。
“哎呀就是,算了,你学着我的样子来。”
虞燕伸出手比出一个六的样子,星德有样学样也这样伸出手,下一秒虞燕的小手指就轻轻勾住他的手指,抬眸看向有些懵懂的小孩笑着晃了晃:“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猪八戒。”
说完她翘着大拇指往星德的大拇指上轻摁,面对小孩懵懂的眼神虞燕解释道:“这是盖章,盖了章之后,我保证不把你跟我说的话告诉别人。”
星德有些别扭地挪动身子:“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当时姑姑带着我和弘晖弟弟先回来,后来姑姑在屋子里处理事情,我带着弘晖弟弟在碧纱橱里玩,他就突然对我说……”
“表哥你没有自己家吗?为什么不回自己家里去?”
星德的表情有些茫然。
他其实一开始也没那么在意这句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夜里他躺在床上的时候,弘晖的这句无心之言在他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反复出现,折腾的他好久没睡着。
对啊,他难道没有自己家吗?为什么好像从记事以来他就像一个皮球一样一直被踢来踢去?弘晖说这句话可能不是故意的,但是在星德心里却像针一样轻轻扎了一下。
就算是被养在宫里的别的大臣的孩子逢年过节也会回家看看,哪有像他这样,一年到头从来没有回过乌拉那拉氏的,再过段日子,他恐怕连家里人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寄人篱下是什么滋味虞燕其实再清楚不过了,她从前在姥姥家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表姐表弟或许都没有什么坏心眼,但小孩子嘛,吵起来难免有些没轻没重的,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表弟被气到的时候就会说让她滚回自己家去这种话,当时气的虞燕好几天就一直把那句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从此扎根再也没有拔出来过。
而且又因为爸妈都再婚且都不是很待见她的原因,姥姥对她也不过就是加一碗饭的感情,肯定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来替她出头,现在想来,或许她现在这样容易炸但又包子的性格就是在那个时候养成的吧。
想到这里,虞燕就忍不住张口:“可是这也不是你的问题呀,你现在才五岁,又没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再说了,福晋把你接过来也不是平白无故养着你!”她还不是打着民间传言抱孩子压命的想法。
“……姑姑对我挺好的。”星德闷闷的,声音越来越轻,“是我自己不好。”
他说话的声音几不可闻,低着脑袋像被雨淋湿的小狗崽。
虞燕眼睛一酸,没忍住抱了上去。
此时此刻,她环抱的或许不是星德,而是当年那个也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的小女孩。
“没事的,都会过去的。”她轻轻地说着,不知道是说给星德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虞燕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星德的背,小孩原本只
是瘪着嘴不说话,慢慢的他伏在虞燕肩上哭了。
他哭起来像小猫,只流眼泪不发出声音,幼小的身体一抽一抽的,还不由自主地去抓虞燕的袖子,似乎这样会让他更有安全感一点。
星德哭的时间很短,没过一会儿他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缓缓从虞燕的肩头抽离,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在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妹妹面前哭了的事实,一下子雪白的面庞涨得通红,结结巴巴的还不忘记叮嘱虞燕:“表妹,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他说话的声音里还遗留着哭腔,但手已经去抹眼角的泪了。
哭了一场似乎让他放松了不少,看着虞燕揶揄的表情星德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表妹你真好。”
虞燕一副哥俩好的样子搂上星德:“我当然好啦!还有就是,表哥你以后要是还有什么不好意思和别人说的话,就来和我说,我额林珠绝对不告诉别人!”
她超级讲义气的!
星德抿着嘴笑了。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老远就能听见几个丫头说话的声音,另外虞燕还听见青黛说这什么“围屏”之类的话语,眼见外面的声音似乎越来越清晰,想到还在门口的越桃,虞燕连忙快速将刚刚坐过的凳子摆回原位,猫着身子从刚刚进来的地方又溜了出去。
青黛和菘蓝说笑进来的时候星德已经躺回床上了,他闭上眼睛再缓缓睁眼,装出睡眼惺忪的样子。
“哥儿可想喝水?”菘蓝走到桌前倒水,眼睛一瞟就看见茶盏的位置似乎被移动过,不禁有些好奇,“刚刚有人进来过吗?”
“刚醒来的时候有些渴,我就自己倒了一点。”
星德蒙着被子闷声闷气,他不擅长说谎,因此只能用被子盖住自己心虚而乱飘的眼睛。
虞燕贴着墙根溜出去,越桃等得出了一身汗,看见她的人影才松了一口气。
还未到深秋天却黑得已经比之前快了,因此二人回到屋子时山栀早已点上了明角灯。虞燕按照惯例上香、叩头、抄经,结束后起身回到桌边,桌面上摆着一箩筐的丝线。
后日是德妃的生辰,永和宫里摆了家宴,十四年少未婚,因此只有胤禛拖家带口把三个孩子一道带去。
弘晖和弘昐如今刚开蒙没多久,字还没开始学,福晋就让乳母们教他们说一些吉祥话,虞燕则打算找越桃她们学着打个结子当作德妃的生辰礼。
她之前只看过李氏打结子,手指翻转没一会就打了好几个,所以一开始的时候虞燕还兴致勃勃地准备大施拳脚,没想到刚一上手就遇到了困难——她的手指跟打结了一样。
该说不说,她确实不是干手工活的料子。
打络子瞬间就变成了虞燕成长路上的拦路虎,由于长时间地学不会怎么穿结导致她越来越兴致缺缺,所以一直临到德妃生辰前那一筐丝线还乱七八糟的摆在桌子上没怎么动过。
“哪里有这么难?”李氏哭笑不得地一边听着陈姑姑讲这两天虞燕的辛勤成果,一边捡起箩筐里的丝线撑到手中,“之前让你学学你就是不肯,你娘之前在家的时候也没动过针线啊,如今给你和你弟弟做这些东西还不是小事一桩。”
“不会做和不想做那是两码事,针线活做得好拿出去也是安身立命的本事。”李氏飞快地打出一个梅花结,“你就是沉不住气,做两下没什么效果就不想干了。过来学学,光看有什么用,自己上手做做就知道了。”
虞燕被说得面红耳赤,但她又觉得李氏说得有道理,因此磨磨蹭蹭地坐到她身边捡起篓子里的丝线,学着李氏的样子将它们撑开。
李氏一边抚着肚子一边指点道:“圈口撑的太小的,你这肯定穿不进去……绕错了,该从那根绳子的右边绕过去不是左边……”
一个下午的时间虞燕就窝在李氏的屋子里打络子,弘昐觉得好奇也去扒拉箩筐里的丝线,他虽然是男孩子但是手却比虞燕巧得多,安静地自己坐在那里学着李氏说出来的话跟着打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元宝结出来——虞燕更想死了!
“咱们弘昐手还怪巧的!”李氏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摸摸弘昐的小脑袋瓜。
弘昐咧开嘴蹬着腿走到虞燕旁边,一屁股坐上榻小声说:“姐姐你一开始拧得太散了,这样后面容易穿不过去。”
虞燕学着他说的话将几根线死死地拧在一起,总算是从被她撑的小小的洞里穿了过去。
一直到用完晚膳后胤禛来李氏这里探望她时,虞燕还坐在榻上努力地打络子。
弘昐不吵不闹地坐在她边上给她递丝线,一旁的珍珠得了吩咐去开李氏的多宝格从里面捡了一个白玉绶带鸟衔花佩出来,等到天水碧夹带着银丝的攒心梅花络子打完,玉佩往里面一装,虞燕才长呼了一口气。
“这是你给你玛嬷做的生辰礼?”胤禛捡起虞燕放下的东西沉吟片刻,“这线缠得不够紧,就怕到时候松了玉佩掉在地上碎了不吉利。”
说罢他转头吩咐苏培盛道:“去将我库房里的那只烧蓝嵌玉银首饰盒拿出来装格格的玉佩。”
解决完明日要送的东西后虞燕就已经松了口气,见状笑嘻嘻坐到胤禛旁边:“阿玛你那差事办的怎么样啦?”
如今第一批收到的欠款胤禛已经安排换成赈灾的物资发放下去了,而后面那些勋贵人家和王公贵族的欠款则是过一段时间吐一点,哪怕胤禛脸色再怎么冷,再怎么把人关进步军统领衙门,那些人还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因此到现在为止收回的欠款还是杯水车薪。
一看胤禛的脸色都变了,虞燕就知道他肯定又碰到什么事情了,于是她磨蹭到胤禛身边:“还有很多人不愿意还款吗?哪怕被关进步军统领衙门?”
那地方寒湿气重,哪里有人愿意去待。
胤禛摆手:“如今的步军统领佟国维自己家中欠款都没有还清,佟家,哼。”
一想到明年开春后自家亲妹子就要嫁到这种人家里去了,胤禛就觉得自己糟心得很。
只是再怎么糟心日子也是要过的,第二天一早虞燕就起床任由陈姑姑她们替她洗漱穿衣。
又因为临近快要入冬的时候,为了保暖起见她头上长出来的头发就没有再被剃掉,而是梳成抓髻的样子——就是好几个小团子顶在脑袋上。
“再给格格穿件坎肩,外头有些凉了,到时候别冻着了。”陈姑姑摸了摸虞燕身上的大红洒金绣花团氅衣,又指点越桃去拿箱笼里象牙白的兔毛坎肩出来。
外面是连着下了好几日秋雨之后一个难得的艳阳天,虞燕伸手在风里都不觉得冷。
等她带着弘昐到福晋的正屋时,福晋正在教弘晖说准备好的吉祥话,见她们过来便虚搂了一把虞燕:“咱们额林珠这头发长得好,乌油发亮的,等过两年留了头,不知道能迷死多少外头的小子。”
虞燕被搂着还有些别扭,她因为之前李氏差点滑胎的事情对福晋抱有很大的意见,因此闷着脑袋不说话。
福晋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又叫几个下面的丫头再检查检查有没有什么忘带的东西,随后就领着虞燕几个上轿往永和宫行去。
因为是家宴的缘故,德妃倒也没有怎么特意打扮,只穿了件雪灰色的缎绣棉袍,对襟上绣着几朵兰花,歪坐在榻上靠着引枕,虞燕她们进来的时候胤祯正坐在榻下的小圆凳上替她锤脚,母子两个有说有笑的。
胤禛福晋几人请过安后五公主才姗姗来迟,她今日起身的时候脸色不大好,好在宫
女手巧,用粉压住了脸上的青白,又抹了点胭脂在她唇上,这才放心出门到永和宫。
寿宴的寿面是分给她们几个一起吃的,德妃先吃,她本身胃口小,怕吃不完面特地叫小厨房的人将面做得细了点,一口吃下去还好不算撑。等吃好长寿面就轮到坐在下首的几位敬酒祝寿,按照年纪长幼应该是胤禛先来的,胤祯跃跃欲试想要上前结果被五公主按住了。
结果这小子眼骨碌一转,等胤禛将祝词说完后立马道:“四哥!你上次嫌弃外头的东西匠气,不知道这次给娘娘准备了多好的寿礼,不如拿出来给咱们看看呗?”
胤禛如今成家,东西准备的也是以家来算的,福晋准备的是一架围屏,是江南那边顶尖的绣娘做出来的。缂丝作屏芯,绣着“百寿图”,东西富贵是富贵,可也是外面买的,被胤祯这么一说她脸上的笑容就有些端不住。
五公主看见那架围屏连忙解围道:“一寸缂丝一寸金,四哥四嫂这可真是费心了,反倒显得女儿这自己画的画有些拿不上台面了。”
她书画从小都是一绝,因此给德妃准备的祝寿礼是自己亲手画的麻姑献寿图,德妃接过画卷展开,画迹与传统画师画的麻姑献寿图略有不同,用色大胆鲜艳,倒是有几分西洋画的风格。
“你这画的画艺倒是又精进了不少。”德妃当然不会吝啬夸赞女儿的话,“也不枉你小时候老跟在那群西洋画师身后跑。”
五公主抿嘴一笑,她朝着虞燕眨眨眼。
虞燕立马心领神会,带着自己的两个弟弟上前给德妃祝寿。等三个人一起奶声奶气地说完祝寿语后,虞燕再将盒子小心翼翼地捧出递到德妃面前:“玛嬷,这是额林珠给您准备的寿礼。”
络子打得肯定是比较粗糙的,但是一看就是小孩子自己做的,而不是像宫里那些格格一样找下人代做,最后自己收个尾就算自己做的那种。
德妃含笑很给面子地摸摸虞燕的脑袋:“额林珠手也巧。”说罢她就将玉佩挂到了自己的腰上。
胤祯撇撇嘴,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反倒是胤禛在孩子们献完寿礼后,犹豫着上前走到德妃面前,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一只玉簪子。
玉簪的打磨一眼看上去就很粗糙,尾端是打磨出来的兰花样子,兰花的花瓣倒是磨得圆润光滑,只是簪身的粗细有些不均。
胤祯嘲笑道:“四哥,你这手艺看起来也不太行啊。”
德妃皱眉立马飞快给了他一个眼刀,随后柔声小心翼翼朝着胤禛道:“你自己做的?刻刀那东西可不好握,手没有弄伤到哪里吧?”
胤禛下意识地把手往袖子里缩,面上还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儿子无事,这玉是先前随征准噶尔后汗阿玛赏下来的,额娘平日似乎也爱戴玉石一类的首饰,儿子就想着给额娘做一支。”
亲手做的东西总归更有心意,德妃的面容此刻更是柔得滴水,只是胤禛如今大了又不能像小娃一样搂在怀里开解,她只好笑着对胤禛的玉簪夸了又夸,把胤禛夸得脸都有些红。
下午永和宫里先放生了不少雀笼,随后胤禛还花钱打点了南府的戏班子来永和宫前的戏台唱一些热闹的祝寿戏,东配殿的章佳庶妃也带着十三格格和十五格格来祝寿,送了几匹南边时兴的花样子来。
只是章佳氏自己面色不大好,所以待了没一会就回去了,十三格格和十五格格倒是陪同德妃等人凑趣聊了好一会。
“十三今日怎么没来?”福晋有些好奇地低声问胤禛道。
十三阿哥胤祥也是养在永和宫的阿哥,今日他额娘和一母同胞的两个妹子都到了,没有他还不到的道理。
胤禛解释道:“太子近来爱带着十三办事,恐怕今日不得闲,不过生辰礼他倒是托我已经转交了。”
如今朝堂上随着大阿哥和太子年纪渐长党争越发严重,这两位为了谋得更多的权益已经在着手拉拢下面的几个阿哥了。
大阿哥因为母亲惠妃养着八阿哥的缘故,连带着将与胤禩玩得好的胤禟胤俄都收入麾下,一个母亲是宠妃,一个外家出身勋贵钮祜禄氏,可谓是如虎添翼。
因此太子在几个渐渐长大的兄弟里面扒拉一圈后才发现围在自己身边的弟弟少得可怜,为了尽快改变这种情况,太子殿下这段日子一直在忙着和几个没有被大阿哥拉拢过去的阿哥联络感情,最近恐怕恰好轮到十三了。
寿宴热闹了一天,临到晚上的时候康熙也很给面子的来到永和宫。
他是亲自端着一盆素荷冠鼎进来的,面对孩子们的请安平淡说了两句后就转头朝着德妃笑道:“这兰花是曹寅从更南的地方寻来的,朕一直记得你素来爱兰,他一共进献这两株花,一株朕今日带过来,另一株朕给你放畅春园的居所去了。”
德妃眉眼弯弯,笑着从康熙手中接过兰花。
虞燕勾着脚看着眼前阖家团圆的景象,窗外月亮弯弯,月光倾泻而下洒满庭院,连带着她也有些出神。
她的家在哪呢?
“姐姐,你在想什么?”弘昐见她刚刚还笑眯眯地吃着永和宫的茶果子,下一秒就抬头看窗发呆,有些好奇地凑到她身边,“外面有什么好看的吗?”
虞燕揉了一把弟弟的肉脸小声道:“想大闹天宫。”
弘昐眨眨眼:“姐姐想要当大圣么?”
她哪里有本事当大圣,大圣天不怕地不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像她顾前顾后,担心的事情一堆又一堆。
“想啊,可是好难诶。”虞燕撑着小脸叹气。
弘昐拍拍她安慰道:“没事的姐姐,大圣一开始也就是一只石猴子,他也是学了好多本领,遭遇好多劫难,还在炼丹炉里差点被练掉,最后不都逢凶化吉,变成超级无敌厉害的齐天大圣嘛!你也可以像他一样厉害的!”
虞燕抿着嘴笑:“姐姐有这么厉害啊?”
弘昐掰着手指:“姐姐会念好多好多书,知道好多好多道理”他嘟着嘴努力去想虞燕还有什么厉害的地方,最后犹犹豫豫道:“而且额娘说你心地善良,好人有好报,以后一定会一生顺遂!”
心善也算厉害的一点吧!
虞燕垂着眸,可是心善往往就代表着好欺负,尤其是如果她真的想改变什么的话,善良更是往她身上插的一柄利器,这样的善良也能算厉害吗?
“诶呀姐姐~”弘昐看她还是提不起兴趣,一把抱住她蹭蹭,“我们还小嘛!长大就好了!长大以后你一定变成像大圣一样厉害的人!”
有锋芒的善良或许才能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
虞燕还在反思自己,天却渐渐黑了下去。
眼见时辰差不多了,胤禛他们几个年纪大了的阿哥也不宜在永和宫久待,于是胤禛和福晋便带着虞燕她们一起向德妃请辞,最后一道回了南三所。
第33章
百福一百年都不变
立冬过后天就一下子冷下来了,路上的宫人一哈气面前就散逸出一圈一圈的白雾。
因为怕她来来回回跑又害病的缘故,虞燕只好重新回到胤禛单独开辟的小课堂开始和星德一起念书。
不过这次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弘晖和弘昐两个也被胤禛拎到了前院预备开蒙。兄弟两个只差了三个月,穿着同个色系的袄子,帽子一带活像一对双生兄弟。
开蒙一般都是从三字经开始学的,福晋比起李氏来说对儿子的学习更上心一点,虽然还不至于到后世那样鸡娃的程度,但是弘晖如今的进度已经到千字文的后半段了。
弘昐认字的进度比他要慢一点,他的三字经是虞燕带着学的,不过虞燕给他讲书的时候不单单是让他只记上面的文字,还会延伸开来给他讲里面蕴含的内容,引导弘昐思考。甚至有的时候还会展开来说,拓展到虞燕自己在学的《战国策》、《左传》里面去。
所以弘昐的认知可能比弘晖广,但大部分内容都不算系统学习过的。
屋子里点着炭暖融融的,上头胤禛讲学讲得口干舌燥,下面虞燕和星德这些都听过了,因此只写着手里的大字等着胤禛来检查。
弘昐倒是听的津津有味,他觉得阿玛讲书和姐姐讲得风格不太一样,虞燕讲着讲着容易跑偏,思维还经常发散,有时候弘昐经常被她带着跑,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虞燕
还老答不上来。
阿玛讲书的思路就很清晰,一码归一码,若是有什么延展出去的地方也讲得明明白白。
弘晖则觉得有些困,他昨晚被福晋拎着背书,因为他学得慢,所以福晋就对他更严格一些,一直背到大半夜背出来了才让他睡觉。弘晖只觉得自己明明听着阿玛说话,眼前的字就慢慢变得模糊起来,最后头一点一点得像小鸡啄米一样失去知觉。
好在弘昐反应快,赶在他头磕桌子的前一刻把手垫到了弘晖的桌上,这一下砸下来才没有直接磕到板上。
弘晖也一下子就清醒了,他低着脑袋不敢出声。
胤禛放下手中的《三字经》走到弘晖面前,耐着性子柔声问道:“弘晖是昨日晚上没睡好?”
弘晖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额娘说勤能补拙,儿子背书背得太慢了,只好在时间上多下点功夫。”
胤禛不可置否,念书这种事情本就是有人学得快有人学得慢的,况且弘晖还不满四岁,徐徐图之也无不可,福晋还是太心急了。
于是他便摸摸儿子的脑袋:“你才多大,不比如此苦熬,到时候把身子骨熬坏了就不好了。”
弘晖这才懵懂地点点头。
虞燕收住最后一笔,正欲转头去和星德分享她今日写得又快又好的十张大字,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两声狗叫。
是那种嫩生生的小狗叫!
宫里有专门养小动物的猫狗房,但是虞燕能够活动的范围有限,因此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见过活生生的猫狗在她眼前蹦跶过。
她是很喜欢小猫小狗的,尤其是小狗,只可惜没成年的时候虞燕一直住在姥姥家,住着别人的房子总归不好意思开口说要养一只小狗,只能每天放学路过宠物店的时候进去摸摸被寄养的小猫小狗。
结果等到她高中毕业准备打暑期工搬出去住趁机养小狗的时候,她又穿越回清朝当小孩了,养小狗的梦想也就随之破灭。
虞燕努力按捺住自己想要往窗外看的眼神,结果窗外又传来两声清脆的小奶狗叫声,直接让她破了功,忍不住开口道:“阿玛,外面有小狗!”
胤禛看她纠结的模样忍不住乐了:“额林珠喜欢小狗?”
虞燕猛点头,她站起身往外望去,只见张德胜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一人怀里抱了一只小狗。
小狗的眼睛刚睁开恐怕没多久,还是湿漉漉的,像黑曜石一样亮,看得虞燕心动不已,转头看向胤禛恳求道:“阿玛!额林珠能养小狗吗?”
那两只小狗是胤禛先前养的山东细犬生下来的崽子,胤禛原本是预备给弘晖和弘昐一人一只的,可现在看虞燕这么想要的模样他又有些犹豫:“这狗日后是用来打猎的,恐怕长大后会带点凶性,你一个格格被咬一口留疤就不好看了。”
“猫狗房里有狮子狗,毛长温顺,宫里的格格们大多养的都是那种,阿玛去问问还有没有刚出生的狮子狗给你找来可好?”胤禛循循善诱道。
他本来不怎么说还好,一这么说虞燕更是坚定了自己想要猎犬的决心:“阿玛,额林珠就喜欢这样的。”
一旁的弘昐突然开口:“阿玛,儿子喜欢长毛的小狗。”
他眼巴巴地看着胤禛,弘昐也想养小狗,但是他嫌外面的那两只小奶狗长得不好看,因此对胤禛话里的狮子狗很是向往。
胤禛看看弘昐又看看虞燕,最后下了决定:“张德胜,你再去猫狗房问问,还有没有刚出生不久的狮子狗,到时候送到二阿哥那里去。今日带来的这两只狗,一只送福晋院子里去,一只送李氏院子里去。”
虞燕看向要被送去李氏院子里的小狗,它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被决定好了,拱在小太监怀里嘤嘤叫。
“表妹,你要不要给它取个名字?”星德凑到虞燕身边小声问道。
虞燕跃跃欲试。
“名字倒是早就起好了的,”胤禛含笑道,“送你屋子里去的那只叫百福,弘晖的那只叫造化。”
弘晖闻言也好奇地探头去看小狗,他还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磅礴的生命力,小狗窝在太监的怀里朝着他的方向呜呜叫,好像知道弘晖是它的主人。
虞燕有些囧,该说不说百福这名字听起来好像有些土,但她自己也是个取名废,想了想还是捏着鼻子认下了这个名字。
“现在在该收回心思好好念书了吧。”胤禛失笑道,“等今天下学你就可以回去找百福玩了。”
虞燕的记性很好,尤其在背书方面,胤禛一篇讲下来她就能背个七七八八——但仅限于汉学。
她的满语和蒙语都学得稀烂,或许是因为上辈子毕竟是个纯正的汉人,所以对于古代的繁体字虞燕的接受速度还是很快的。但换成从来没有接触过的满文和蒙文,那她真是抓瞎,星德在这方面倒是难得的胜过她。
其实现在宫里说满语的也很少,蒙语更是只有宁寿宫里才会听到了。
虞燕觉得自己的语言天赋可能没有点上,毕竟初高中的时候学英语她也吃力得很,不过好在有前世打下的底子,在五公主那边学拉丁文的时候虞燕学得还挺快的。
等胤禛这边下了学,虞燕用过午膳后没有急着回李氏的院子去玩百福,而是立马到了原定练习骑射的地方。
胤禛觉得既然练都练了,也不好让孩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自己也不是随时有空,便从他先前出征准噶尔的时候领的镶红旗包衣里选了两个靠得住的来教虞燕和星德。
两个谙达的年纪都不算大,家中估计有和虞燕星德差不多年龄的小孩,因此教导他们的时候更系统化也更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在哪。
星德是手上无力,而虞燕则是发力点不对,如果持续按照错误的发力点去发力的话,有可能造成肌肉拉伤,因此谙达特地握着她的胳膊一点点纠正她发力的地方。
打拳、拉弓、上下马,几趟下来原本站在院子里有些冷的虞燕身上一下子就热了,她的脸蛋红扑扑的,精神头十足。
星德今日也难得高高兴兴的,脸上洋溢着喜悦,就算谙达说他手上无力也不难过,而是学着谙达的样子绑沙袋练力气。
挑了中间休息的空档,虞燕好奇道:“你今日怎么这么高兴?”
“有吗?”星德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上自己的脸,随后朝着虞燕笑笑,小声道,“今年家里那边说要接我回去过年,下个月我就可以回去了,等到明年开春我再回来。”
怪不得这么高兴,原来是能回家了。
虞燕也为他开心,打趣道:“你回去了有那么多人陪你玩,到时候不会把我忘了吧?要是表哥把我忘了,额林珠可是会难过的哦。”
她为了逗小孩还假模假样的哭咳了两声,星德却是个老实孩子当了真,有些结结巴巴但一脸认真道:“表妹放心,我就回去三个月,很快就回来的,肯定不会忘记你的。”
说完他想了想,犹豫地从袖口掏出冻得有些红的手:“如果你不信的话,我们来拉钩上吊。”
“一百年不许变?”虞燕笑眯眯道。
星德点头:“一百年都不变。”
骑射练完后虞燕终于见到她之前心心念念的小狗,不过除了百福之外还有一只毛绒绒的狮子狗,内务府那边还送来了专门养狗的太监。
李氏如今已经显怀了,因此珍珠扶着她站在门口口没有出来,只是远远地看着刚被安放进狗窝的两只小奶狗。
“从前我在家里的时候也想养狗。”李氏感慨道,“只是那个时候不管是阿玛还是额娘都说猫儿狗儿爪子尖利,容易把脸抓伤,因此一直劝我等嫁了人再养一只。”
“额娘要不要摸摸?”虞燕抱起百福,小狗的爪子还没怎么长出来,蜷缩成一团,看起来应该只有两三个月大。
李氏伸手轻轻摸了摸百福的脑袋。
弘昐却被管束不能像虞燕那样把小狗抱起来,主要是因为他毕竟只有三岁,小孩子手上没轻没重的,万一到时候揪一把
让小狗吃疼了被咬一口,丢脑袋的就是他们那些做奴才的了。
但他眼珠子还是黏在小狗身上,用他词汇量并不多的脑袋给狮子狗取了个在他看来非常威风的名字:“大圣!”
虞燕目瞪口呆地看着趴在狗窝里舒舒服服的狮子狗,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你给它取了什么名字?”
“大圣啊!”弘昐拍手道,“姐,你不觉得这名字很威风吗?”
威风是威风,就是听起来怎么样都跟眼前这只毛茸茸的长毛小狗都有些不般配而已。
但是既然弘昐喜欢,那就随他去吧。
十月末的时候,京城下了第一场雪,住在永和宫东配殿的章佳庶妃殁了。
恰逢前朝传来北方雪灾的消息,康熙这几天未处理这些事情忙得团团转,压根就没有功夫管章佳氏的葬礼。
最后还是作为一宫主位德妃看不过眼,趁着康熙空闲的时候劝了两句:“胤祥那孩子过两年也该到了成婚的年龄了,他下面还有两个年龄相差不大的妹子,日后公主出嫁一问生母却还是个庶妃,听起来属实有些不大好。”
康熙也不是对章佳氏一点感情也没有,再加上近来太子经常在他面前夸胤祥这个弟弟,因此最后还是下旨追封章佳氏为敏妃,暂安景陵琉璃花门宝城近处。
十三格格和十五格格对德妃感激不尽,十三阿哥也跪在德妃面前痛哭了一场,他仿佛一夜之间就从跳脱少年长成了沉稳可靠的兄长。
只是敏妃的百日还没过宫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胤祥和胤祉两人打了一架,直到太子和胤禛两人匆匆赶去才把两人分开,分开的时候胤祥还不依不饶,赤红着眼睛喘着粗气。
等两人被拉扯着到康熙面前,胤祥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眼泪啪嗒啪嗒就流了下来:“额娘百日还未过,本就不许饮酒唱戏剃头,是三哥欺人太甚!”
太子和胤禛这才发现三阿哥胤祉头上刚长出出来的那点毛毛的发茬被剃了个干净,这下就连康熙都恼了:“混帐!你庶母百日未过就行剃头之事,还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胤祉是觉得自己冤枉得很,说实在的他其实是有些洁癖在身上。
他原本想着这几日剃头之后带着帽子应该不会被人发现,结果因为在暖房里闷得太热,他没忍住把帽子摘了,谁知道老十三的眼睛是怎么长得,那么尖,一眼就发现他剃头的事儿,还把这事儿捅出来。
康熙看了看跪在身前的倒霉儿子,再看看杵在一旁梗着脖子不吭声的十三:“你的郡王的爵位也别要了,回去好好给朕反思反思,这么多年的书朕看你是白念了。”
这一下是直接把胤祉刚到手没两年的郡王爵位直接撸了,降成了和胤禛一样的贝勒。
胤祉恨得牙痒痒,出去的时候皮笑肉不笑地对着胤祥说道:“咱们走着瞧。”
胤祥看都懒得看他。
敏妃的死在宫里只掀起了没两天的水花,随后就是满人最重要的颁金节,不过因为前朝忙得不可开交,今年的颁金节也没有往年热闹,直到进了十二月才空闲下来。
而到了十二月,前朝是闲下来了,后面的的内务府才是真的忙得人仰马翻。
首先是快到年底了,宫里年节该准备的东西也该被准备起来了,其次是五公主还有三个月就要出嫁了,嫁妆单子如今要列成一条一条呈给皇上和太后审一遍,最后就是明年几个阿哥出宫开府的事,里面的假山草木什么的正在订选的路上。
虞燕今日恰好有空,听说内务府将五公主的嫁妆单子和大部分的嫁妆都送到了宁寿宫,她就求了胤禛允她去看看。
宁寿宫院子里摆出来的都是一些大件的东西,五公主本人正在里面的暖阁里陪着太后看自己的嫁妆单子,满人嫁女是有大讲究的,要的就是齐全,预备的嫁妆里面装满的基本上可以供姑娘一辈子吃喝不缺,这样才算得上“称面儿”。
“咱们公主到底稳重,平常姑娘家看这些东西都快羞死了,她面都不动一下。”一旁的嬷嬷凑趣道,“还得是太后娘娘教出来的姑娘。”
五公主抿着嘴含笑不说话,虞燕进屋的时候几个宫女正围在一起将内务府送来的缎子铺开在桌面上供她挑选。
“这个红梅绸段的衬着公主皮肤白!”
“要奴婢说公主平常穿的还是素色偏多,这件月牙色的和那件天水碧的就都很不错……”
底下的宫女们叽叽喳喳出主意,偌大的宁寿宫里每个人的脸上都喜气洋洋的,除了五公主本人。
她双眸含笑却浮于表面,冷冷清清地站在那恍若这些人谈论的事情与她无关。
札喇芬本身就对于明年要出嫁的事情,没有什么实感,对她而言嫁人无非就是从宫中出去然后搬入公主府,说不定搬入公主府之后还更自由。
至于嫁给谁,这并不重要。
毕竟,公主嫁人的政治意义远比她们本身的意愿要高得多。
“额林珠来了。”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将虞燕搂进怀里喂她吃了块牛乳糕,“是来给你姑姑掌眼的?”
虞燕摇头:“额林珠今日是来添妆的。”
这话一出整个宫的女人都在笑,就连原本只是浅笑的札喇芬都忍不住笑道:“咱们额林珠小小年纪还知道添妆?”
自古以来只有做长辈的给当小辈添妆的道理,虞燕这么一出对她们来说可真是新鲜。
虞燕老气横秋道:“姑姑带着我念了两年书,算得上是我的蒙学师傅。如今师傅要出嫁,作为学生,额林珠给她送点礼物不正是尊师重道的表现吗?”
札喇芬发自内心的笑了:“既如此,你的添妆礼呢?我怎么没看到?”
虞燕从袖口取出放十八子手串的盒子递到札喇芬面前有些恋恋不舍:“姑姑,你可千万不要让他磕了碰了……”她扎扎实实替这串手串抄了八十多天经书啊!
札喇芬将盒子打开,虞燕准备好的十八子手串浮现在她眼前。
“这是你那日去广济寺开光供奉的?”札喇芬有些恍惚,显然没有想到虞燕这么在意她。
虞燕重重点头,还有些哀怨:“姑姑当日还问的尊佛像是怎么回事,这些日子以来额林珠可是一直有好好在供奉他的……”
她眼巴巴地看着札喇芬小心翼翼问道:“姑姑,这添妆礼你喜欢吗?”
“喜欢。”札喇芬弯唇垂眸,轻轻拿起十八子手串,下面还压着一张米黄色的薄纸,上面写着“风云际会、大展经纶”四个字。
她微微有些动容。
虞燕时刻注意着她的神色,见五公主眉眼舒展才心下一定,知道自家姑姑应该对自己送的这几个字还算是比较满意的。
虽说札喇芬嫁在京中,但东西都是比同远嫁蒙古的几个和硕公主来的,里面那些复杂的生活用具看得虞燕也是目不暇接,光不同种类的梳子就有几十把。
一个人到底有多少个脑袋才能用这么多梳子?
除了梳子之外还有什么手帕、胭脂、鸡毛掸子,大点的还有牧场田庄铺子的契,零零散散地被挑出来放在一旁的盒子里。
她陪着五公主一起梳理完嫁妆单子后就跟着她回到了小院,屋子里的红罗炭烧得噼里啪啦响,暖融融的叫人犯困。
虞燕坐在她一直用的小圆凳上,看着窗外濛濛细雪发呆,今日看见那些凌乱的嫁妆后,她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就要迎来一场盛大的分别。
“马上我就见不到您了。”虞燕有些丧气。
对她而言,五公主是她这穿越了两年后深度交流最多的人没有之一,甚至还在她迷惘不解的时候开导她,对她而言称得上是亦师亦友。
五公主却没有如她意料中的那样说一些劝慰她的话,而是含笑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人与人之间交际也不过是因缘相会、缘散而离,就算是父母亲人,也不可能陪你一辈子,何况是我呢?”
虞燕却是个很执拗的孩子:“那额林珠就尽最大的努力能多陪姑姑一会儿是一会儿。”
前世作为虞燕的时候,她从五年级开始就一直目视着自己身边很多重要的人离开她、抛弃她,最后那些人都非常努力地想要从她的生命中消失。
因此,面对任何一个能够抓住的人,虞燕都想拼尽全力去抓住她们。
五公主垂
眸不语,只是低低咳嗽了两声。
第34章
打架“他不孝不悌!”
正月十九是宫内设宴庆贺春节的正日子,白日里在乾清宫设宴款待王公大臣和来京朝拜的各国使节,晚上才是摆在宁寿宫的家宴。
只是今年的家宴因为胤禛一直追缴欠款的缘故,康熙为了稳定宗亲们的心,特地下旨允了许多王府的王爷带着家眷们进宫给太后拜年,所以人格外的多。
除却虞燕往年能见到的几个亲王外,今年过年远嫁蒙古的恪靖公主也回京了。
虞燕一直对这位后世众说纷纭的“海蚌公主”抱有很强烈的好奇心,虽然她做好了准备,但当她第一次见到恪靖公主穆图尔贺的时候还是受到了一定的冲击力。
身为喀尔喀蒙古土谢图汗部札萨克多罗郡王的妻子,她穿着蒙古福晋的吉服,面容只能算得上清秀,但一双狭长锋利的丹凤眼微微一挑,那种在政治场上纵横捭阖的感觉一下子就出来了。
恪靖公主操练着一口熟练的蒙古语盘坐在太后身边,一边和太后讲述着蒙古那边的风土人情,陪她怀念往昔,一边又不着痕迹地打听如今京中朝堂上的风云变动。
虞燕带着两个弟弟在东边的暖阁里玩,她虽然也有心去前面和这位鼎鼎有名的公主取取经说说话,但是碍于今年多了不少王府福晋进来给太后拜年,太后住的正屋里现在是人满为患,因此她们这些年纪差不多的小萝卜头都被管束在了一起。
百无聊赖之下她只能坐在一边看着两个弟弟玩闹。
弘昐手里拿的是虞燕捣鼓出来的拼图,上面画着齐天大圣大闹天宫的场景,色彩是广储司的太监们特地调制过后的明亮,与正常拼图不同的是,弘昐手里的这一版还是立体式的,大圣手举金箍、足踏云鞋,好不威风!
两个孩子趴在一块,乳母们就站在一边给他们喂点好克化的糕点和甜津津的果汁。
他们玩立体拼图玩得开心,旁边自然也有被吸引过来的小孩子想要加入。
弘昐是个比较大度的小孩子,看那些阿哥格格们都一副好奇的样子,询问过弘晖的意见后,将立体拼图放到了一个大家都能看见还能上手摸摸的地方。
虞燕也就将目光重新又转移到了帘外,如今太后身边围着一群蒙古来的福晋,恪靖公主也就坐回公主的席位中去,同一旁的五公主小声交流着什么。
“我如今暂住在清水河边,那边地处荒凉,一眼望去都是大片大片的荒地。”恪靖公主小声道,“汗阿玛先前赠予我的嫁妆中有不少人口,我就让他们在那开垦荒地,大约四万亩左右。今年秋恰是丰收的第一年,结果杀虎口那边的汉民不知道从哪里听闻了这件事,如今成批成批地往那块地方搬迁。”
五公主秀眉微蹙:“开垦荒地行丰收之事本是好事,只是吸引百姓往蒙古那边转移,汗阿玛恐怕会心生不虞。”
恪靖公主点头轻笑:“汗阿玛已亲笔御书两匾送到喀尔喀蒙古来了,又是“萧娴礼范”,又是“静宜堂”,恐怕也正是存了训诫我的心思。不过如今我已经派人将那两块匾额挂在公主府的过殿和寝堂里了。”
“你也就做做样子。”五公主低语笑道。
恪靖公主但笑不语,她们汗阿玛就是这个样子的,既希望女儿嫁到蒙古替他笼络臣民,又不希望女儿太得民心。
做公主不能像端静公主那样被额驸拿捏寻死,也不能像她一样涉足朝政归化百姓,恐怕在她们那位汗阿玛眼里,当公主最合格的应该就是那位在蒙古安稳度日、接连生子的荣宪公主吧。
她轻拿起手中的茶盏抿了一口,汗阿玛这分明就是既要又要,世界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太后和诸位福晋还在外头寒暄讲话,东边垂着帘的暖阁里突然就传出一阵又一阵的吵闹声,随后就是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最后整个屋子里都是孩童的哭闹声!
这动静闹得可不小,还正好被刚进宁寿宫的康熙及后面跟着的一串阿哥和宗室王爷都听见了。
暖阁里的阿哥格格各个都养的金尊玉贵,哪一个磕了碰了都不是小事,这一下可真是捅了马蜂窝了,坐在外边有孩子在里头的几家福晋连忙掀了帘子进去。
结果一进去,四福晋立马眼皮直跳——虞燕死死地抓着简亲王长孙德隆的辫子,跨坐在他身上,两人皆是怒目而视。
一旁的弘晖嚎啕大哭,弘昐拉着他躲在虞燕身后,旁边站着的那些年幼的几个小阿哥和小格格更是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傻了,一个比一个哭得大声。
雅尔江阿的福晋瓜尔佳氏看到这一幕简直心疼坏了,立马高声道:“哪有这样欺负人的!咱们同样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德隆是怎么招惹格格了,你要这么作践你弟弟!”
德隆看见瓜尔佳氏简直就像是看见了救星,一边哭一边喊:“额娘!额娘!”
好像虞燕真的作践他了一样。
“还不快去把格格拉开!”
福晋也是头疼,毕竟额林珠不是自己的亲生孩子,真是打不得骂不得,想到这里她又有些埋怨虞燕,好端端的春节怎么就闹成这个样子,平常看她也不是个闹人的孩子啊。
“别动我!”
虞燕不是孩子,自然学不出德隆那样哭爹喊娘的样子,但她的脑子转得可比他快多了,硬生生拖到外面康熙和胤禛他们几个都过来看什么情况的时候,她冲着德隆大喊:“有本事就把你刚刚说的话再说一遍!”
德隆哭得一抽一抽,一听虞燕这么说立马憋不住了:“我又没有说错!你阿玛刻薄寡恩、假清高!连自家亲戚都不放过,日后定然众叛亲离,没什么好下场!”
小孩子的声音又尖又利,极具有穿透性,康熙等人还没进暖阁就听到里头德隆叫骂的声音。
瓜尔佳氏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反倒是福晋脸色缓和下来,她就知道无缘无故额林珠不会随意打人,如此她的腰杆也直了两分。
胤禛站在门口默然不语,德隆骂他的那些话外边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就连太子和康熙都用余光瞥了他两眼。
他站得更直了。
“我阿玛秉公办事、刚正不阿,你家欠债还钱本就是天经地义,因为这种事情如此咒骂长辈,莫非简亲王府的教养就是这样的吗!”
虞燕抬头看向胤禛,努力半天终于将气愤转化为悲伤,从眼角挤出几滴泪,扑进他怀里:“阿玛!是他们欺人太甚!”
德隆好不容易被放开,立马也往自家额娘怀里钻,瓜尔佳氏搂着儿子,心脏却砰砰直跳,脸上青青白白说不出话。
小孩子之间的官司是很好断的,但这件事一旦牵扯到大人身上,中间又夹杂着朝政,就有些理不清了。
孩子哪里知道什么叫刻薄寡恩众叛亲离,这些话分明就是在家里长听大人说,鹦鹉学舌学出来的。胤禛先前将简亲王世子雅尔江阿关进步军统领衙门的事还没过去多久,在场众人都心里有数。
简亲王府一口气掏了那么多银子出来,要说没一点怨气在心里那是不可能的,但是这些算得上诅咒的话语摆到台面上来总归就不好看了。
因此,简亲王
雅布倒是当机立断,立马将这件事断定为小孩子之间的玩闹想要息事宁人。
康熙却没有放过这个可以敲打宗室的机会,看向一旁站着的弘皙,他与德隆年纪相仿,看起来却比他镇静得多。
“弘皙,你也在里边,你来说说刚刚发生了什么。”
弘皙显然没想到还有他的事,一时有些怔愣,下意识地望向站在康熙身侧的太子,待看到他点头之后才犹豫着组织话语道:“弘昐弟弟一开始的时候拿了拼图出来给大家玩……”
其实事情的发生经过都很简单,弘昐将立体拼图放到大家都能玩到的炕上去后,围在周围的孩子就变多了,小孩子下手没轻重,搭拼图的时候把拼图弄倒是件很正常的事情。
只是弘晖拼了四五次,每次都快要拼完的时候就莫名倒了,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问题,虽然有些难过但更多的还是在气自己。
站在最中心的弘昐却看得清清楚楚,德隆趁着别人不注意,从最底下的拼图里总是抽一两块走,倒是上面的拼图摇摇晃晃,最后散落一地。
一次两次他还以为德隆是不小心的,直到第四次他重复再用这个手段将弘晖快要拼好的拼图推倒,弘昐才皱眉将他的行为指出来。
可德隆拒不认账。
他不仅不认账还振振有词,说是弘晖自己笨,连这种拼图都搭不起来,把弘晖说得眼泪汪汪。
虞燕在外面看得清清楚楚自然仗义执言,德隆那点狡辩的词汇量怎么可能比得过虞燕这个假儿童,被她说得都没有还嘴的力气,最后气不过就牵扯到了胤禛身上。
如果单单是这样的话恐怕虞燕最多也就是和他吵起来,结果弘昐从他的脚边找到了拼图底部的碎片,物证摆在这里任他怎么抵赖都没用,德隆恼羞成怒之下推了弘昐一把,头差点磕到床边。
这下虞燕肯定不干了,直接从床上跳下来开始动手,最后就造成了福晋她们推门进来的情况。
德隆看自家阿玛额娘都变了脸色,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闯祸了,他立马缩在瓜尔佳氏怀里像个鹌鹑一样。
“今日是家宴,大好的日子朕愿也没想着说些丧气话。”康熙面沉如水看向一旁缩着的简亲王,“只是孩子不知事,难道大人也不知事么?”
“胤禛追缴欠款一事本就是朕下的旨意,你们在府里如此嚼舌根,是对朕心有不满吗?”
简亲王哪里敢有意见,他立马颤颤巍巍地跪下:“万岁爷这话真是折煞奴才了……”
他又转身替自家孙儿向胤禛道歉,言语之间都有恳求原谅之色。
胤禛心中不虞,但碍于亲戚的面子,最后还是皮笑肉不笑地接受了简亲王的道歉。
虞燕却眉头一皱:“那他推我弟弟的事,这怎么算?”
“不过是孩子之间玩闹,磕磕绊绊是难免的事儿,再说,格格不是也打回去了吗?”瓜尔佳氏一听又要牵扯到自己儿子身上,看着德隆泪痕未干的小脸立马反驳道,
“额林珠。”
福晋朝着虞燕摇摇头,意思是适可而止,得饶人处且饶人。
虞燕冷笑一声:“明明是他先动的手,也是他辱骂的我阿玛!他不敬长辈是为不孝,推打堂弟是为不悌,世子福晋的意思是他犯下这些错事,难道就这么轻轻放过吗?”
孝悌二字一出,就连一旁若无其事的简亲王世子雅尔江阿都有些变了脸色。
康熙听后赞许点头:“德隆这孩子算是被你们惯坏了,现在还小就罢了,若是以后大了还是这般性子,恐怕之后难以承载王府的重任。”
瓜尔佳氏脸色更白了。
简亲王府是铁帽子王府不假,可光简亲王雅布就有不止一个儿子,雅尔江阿是前头福晋西林觉罗氏的儿子,后面西林觉罗氏去世后简亲王又娶了如今的简亲王福晋博尔济吉特氏,生了两个儿子,本就对这世子之位虎视眈眈。
若是因为这件事雅尔江阿的世子之位被撸了,瓜尔佳氏都不敢想象他们母子二人接下来会遭受什么样的对待,因此她狠下心,连忙推德隆到弘昐面前:“还不快给你弟弟道歉。”
德隆被吓傻了,眼见自己四周的大人都紧盯着他,刚收回去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一边哭一边朝着弘昐道:“对不起,对不起。”
弘昐摸摸自己的额头,刚刚乳母已经替他用冰帕子敷过一会儿了,如今看起来没有红肿那么厉害,也不是很疼,于是很大气地点点头:“你下次可千万不要这样了。”
话才刚说完,弘昐又拉过弘晖的手朝着德隆道:“你还要给我大哥哥道歉,刚刚你说的那些话实在是太伤人心了,而且做的事也不对。”
弘晖眼圈红红的,握着弟弟的手嘴巴抿得紧紧的。
福晋看得都有些心疼。
德隆看看瓜尔佳氏,见自家额娘瞪了自己一眼,立马朝着弘晖道歉道:“对不起弘晖弟弟,我以后一定不这样了。”
“我不笨……”弘晖小声道。
他声音轻轻的,除了站在他身边的弘昐能听见之外,就再也没有别人能听见了。
这件事算是到此结束,外头时辰也差不多了,康熙便领着这些人一道一起从暖阁出来,看到凑在胤禛身边的虞燕还转头对太子感慨道:“这丫头小小年纪讲话也算得上有条理,可见书念得不少,倒是快把你们家弘皙比下去了。”
太子笑笑,古往今来以早慧闻名的孩子数不胜数,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有孩子比弘皙更聪明也正常,他在这方面一直都是平常心。
或许正是因为小时候汗阿玛对自己的要求过高,所以才导致他自己当了阿玛之后,反倒对孩子们没有那么多要求了。
宫宴结束之后虞燕跟着大人们来到了乾清宫门口,一盏又一盏的灯逐渐亮起,晦暗的黑夜中万灯齐明,伴随着犹如雷霆的爆炸声,夜幕中破开一道又一道白光,五彩琉璃般的烟花在天幕中炸开。
胤禛轻轻捂上她的耳朵。
“阿玛我不怕!”虞燕抗议道。
胤禛解释道:“你们现在年纪都还小,耳朵嫩,长时间听这种轰鸣的声音对耳朵不好。”
虞燕环顾四周,发现年纪和她相仿的小孩都被捂上了耳朵,就连弘皙也躲在太子怀里,好奇地看着天幕中的烟花。
晨钟催落夜幕,弘昐和弘晖在守岁中早已睡的迷迷糊糊,惟有虞燕还抵抗着身体的困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自家阿玛搭话。
“阿玛,今日那些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她说的是德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胤禛的那些话,前面那些可能她阿玛已经习惯了,但最后那两句骂他众叛亲离、孤家寡人的话语,可谓是极其恶毒的诅咒。
“没事,他们要怎么说就让他们去说吧,嘴长在人家身上又不能堵住。”胤禛失笑道。
他心里确实憋了一口气,但听见女儿努力安慰自己的这些话,再看看她担忧的小脸,这口气就逐渐转成了继续办差的动力。
汗阿玛已经允诺他,这桩差事办完就赐他一个郡王名头,到时候等李氏的孩子生下来,有着生育有功的名头后再为她请封侧福晋,也算算是提一提她名下这几个孩子的身份。
李氏这一胎在谢嬷嬷锲而不舍地熏艾保胎后终于拖到了将近快满九个月的时候才发动,她生产的日子也极好,恰逢二月二龙抬头。
虞燕那日早上因为她要生孩子的缘故还特地向五公主告了一天假。
“格格可不能呆在里面,您年纪小,到时候若是冲撞了有个什么,奴才们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谢嬷嬷见她迟迟不愿离开好声好气劝道。
话是这么说,可虞燕依旧还是放心不下,她虽然从预备好的产房里出去了,但人却没有走多远,只是搬了凳子裹着大氅守在门口,看着产房内外进进出出的丫头和产婆以及搬出的一盆一盆血水,她紧张得不行。
李氏这胎虽然前期有些波折,但养到后期却已经把亏损的底子补回来了点,她先前又是生过两胎的妇人,这次生孩子生得也顺当,一个时辰不到里头产婆就喜气洋洋地抱着襁褓从里面出来了。
产婆还没来得及回禀孩子的性别,就见虞燕着急道:“额娘怎么样了?”
“庶福晋这胎生得快,小阿哥也没怎么折腾,如今人还醒着,精神头也还不错。”产婆回过神立马笑
眯眯道。
福晋知道李氏又生了个阿哥,心里先是一突,随后还是将心放进了肚子里。
二月二龙抬头又如何,她弘晖既是嫡子又是长子,只要能安安稳稳地长大,凭她李氏再生出多少个阿哥来,都越不过弘晖。
想透彻之后福晋连忙派人去给还在上书房的胤禛报信,又吩咐丫头们给这些产婆和太医按照生孩子的惯例打赏,最后看向虞燕温婉笑道:“额林珠在这儿估计也紧张坏了,你额娘如今没事了,不如回去睡一觉?”
虞燕摇摇头:“我想进去隔着屏风和额娘说说话。”
李氏生的三阿哥看起来要比弘昐生下来的时候更像个正常孩子,皱巴巴红彤彤得像个猴子,但是哭声要比弘昐小的时候大上许多,看起来也更健康一点。
李氏正躺在床上描摹孩子的长相:“这孩子眉毛眼睛长得都不像我,嘴巴倒是有点像。”
虞燕一进屋就听到这句话,她实在是看不出这种刚出生的婴儿的面容有什么区别,因此只好先悻悻地不插话。
等李氏和谢嬷嬷说了两句后,她才看见屏风后面坐着的虞燕,她笑着问:“看过你弟弟了没有?怎么样长得俊不俊俏?”
虞燕很勉强地从自己的词汇库中找到了一个适合的形容词:“像大圣。”
李氏:……
谢嬷嬷:……
她有些心虚,外面却传来了弘昐带着大圣跑过来的声音,时不时还传来两声小狗的叫声。
李氏没好气道:“你快出去带着弘昐玩吧。”
话都没说完她自己先笑了:“小孩子生出来都丑,也不怪你这么说。”
虞燕有些不好意思,听见弘昐站在屋外姐姐姐姐的叫,一溜烟就从屋子里面钻了出去。
胤禛给三阿哥取的名字是伴随着康熙封他为郡王的旨意一道来的,他在上书房内春风得意,惹得一旁的三贝勒羡慕的眼睛都红了。
他可是刚被撸了爵位没多久!
但是胤祉又想了想,老四这个爵位虽然到手了,可是满朝文武大臣和宗室勋贵差不多都被他得罪了个遍,这么一想他心里又平衡了许多。
胤禛才懒得管他那群兄弟们是怎么想的,他一想到自己终于把这件算得上是硬骨头的差事给啃了下来,心中就忍不住激荡万分,大笔一挥就在前来报喜讯的张德胜面前写下了三阿哥的名字:“昀。”
弘昀。
第35章
丧事“不许变。”
李氏正式册封为雍郡王侧福晋的旨意下达的时候,福晋正屋里的丫头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弘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坐在自己的小桌前正努力背书,屋子里安静他就在心里默背,力求将今日学的那些内容背得滚瓜烂熟,等下被额娘抽查的时候不要出什么差错。
福晋坐在堂前默然不语。
满人不像汉人是一夫一妻多妾制,而是板上钉钉的多妻制。侧福晋与福晋的区别已经不大,福晋要去的那些正式场面接下来李氏也要去了,除了正式场合要比福晋矮一头外,其余那些权力都大差不差。
最重要的是,给李氏请封侧福晋这件事情胤禛是已经做了之后才和她通气的,根本就没有给她反应的机会。
这何尝不是贝勒爷对她的敲打。
册封为侧福晋之后李家就算得上是正经亲戚了,虞燕大可以光明正大在人前喊李有容一声表姐,不用像之前一样藏着掖着了。
等李氏出完月子后,她的阿玛额娘还有兄弟子侄就能一道进宫拜谢。只是不管是李文烨还是李明修都只能在前院和胤禛说话,因此最后前来见李氏的还是她的母亲李老夫人、嫂子李夫人和侄女李有容。
李氏今日一早就先去永和宫拜见德妃,因此,回来之后穿得还是是侧福晋的吉服,绛色的衣裳配上她那张伴随着年长更加清艳出尘的面容,端坐在上首反倒显出了几分沉稳的韵致。
只是一张嘴,原本还因为女儿变化太大而感到有些恍惚的李老夫人立马就发觉自家女儿这么多年还是老样子。
“额娘,您可真不知道,早上我去永和宫拜见德妃娘娘的时候有多紧张!”李氏拉着李老夫人的手摸摸自己的胸口,“娘娘是个和善人不假,可我一年四季都在院子里蹲着,许久没见过外人,乍一出院子实在是有些转不过来。”
“结果那时候我坐在那儿像个木头人一样,娘娘问一句我答一句,没一会儿就让我出来了。”李氏有些担忧,“您说娘娘会不会恼了我?”
她还摸摸自己鬓发上的佃子和冠子:“这些东西也重得慌,走那一小段路,感觉脖子都快断了。”
李老夫人哭笑不得:“你就是在屋子里呆久了,又没什么交际才会这样。如今你是侧福晋,后面那些席面你也该多去去,不然每日都待在同一个地方,迟早有一日闷出病来,现在就连话都不会说了,日后还了得?”
李氏悻悻点头,随后转头问李夫人道:“听额林珠说哥哥准备了今年的春闱,不知考得如何?”
李夫人一听她提到这件事,原本还算平静的面容瞬间就笑开了,就连一旁的李老夫人都压不住嘴角的笑容:“明修是个好孩子,今年春闱中了二甲第五。”
老话说得好,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可见春闱有多难考。李明修如今不过二十五岁就中了进士,若不是他早早娶妻生子,恐怕李家的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
要不是李有容年纪还小,又是包衣出身,日后还要进宫走一遭,估计都有人来打听她的亲事了。
“这其中郡王爷估计也出了不少力,明修被授予翰林院庶吉士,日日在御前走动,偶尔替万岁爷起草诏书,可谓是天子近臣。”李老夫人笑道,“你阿玛都说清贵得不行。”
李氏乍然听闻这个好消息也笑眼弯弯,倒是虞燕一直在打量一旁抿着嘴不说话的李有容。
距离上次见她似乎已经有小半年多了,她和先前比起来端庄多了,偶尔谈话间有提及到她的时候,就抬头抿嘴笑笑,规矩动作已经和京里的大家闺秀大差不差了。
“容姐儿还没见过弘昐和弘昀吧,叫你表妹带你去碧纱橱后头玩玩。”李氏转头看见虞燕一直盯着李有容,立马贴心道,“我们大人讲话你们孩子也不爱听。”
李有容刚想讲话就被虞燕拉走了,等听不见大人说话的声音了,虞燕才拽拽李有容的手问道:“表姐怎么了?看起来和先前变化好大。”
“有么?”李有容忧愁地摸摸自己的脸,发呆了一会后对着虞燕大吐苦水,“表妹!这半年你都不知道我过得什么日子!”
或许是在家被迫当了太久的大家闺秀,李有容一上榻就坐没坐相地歪在引枕上:“我娘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个据说是从宫里退下来的嬷嬷教我礼仪,那嬷嬷天天说我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一开始还只是矫正行坐的礼节我也就忍了,结果后面真是越来越过分,跑去和我额娘说女儿家应以女红理账为重,松哥儿他们学的那些蒙学书我念念认得字就算了,那些什么四书五经就不该是我继续读得了,说是怕我移了性情。”
虞燕都怀疑这嬷嬷是不是从五公主那被辞退的了,她颇为无语道:“若是我们念四书五经移了性情,那你弟弟他们日后念这些书难道就不会移了性情吗?”
“怎么,这些书只许男人念,不许女人念?”
“我也是这么和我爹娘说的!”李有容翻了个身,目光炯炯地看向虞燕,“我爹也觉得嬷
嬷说得那些话站不住脚,可我娘是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简直把那嬷嬷的话奉为圭皋,我爹在的时候还好,他如今天天忙着入宫行走御前哪里顾得上我,屋子里的书基本上都被我娘收了个干净。”
主要是对于李夫人来说,她如今最烦恼的就是掰正女儿被养得有些野的心思,所以她也顾不得别的什么,只能一刀切,嬷嬷说不许读四书五经,她干脆就把李有容屋子里的书全搬走了。
表姐妹俩愁眉苦脸地坐在一起。
“你要不就留在宫里呗。”虞燕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福晋的外甥可以养在宫内,为什么表姐你不行?”
“那可不一样。”李有容连忙摆手,“额林珠你想什么呢?从来只有将臣子家的男孩养在宫内充作亲信养大的,我是个女孩,养在宫里那成什么了?”
“若说养在宫里的女孩也不是没有,前有代替公主和亲的昭君,后有天子娶妇皇后嫁女的高滔滔,可问题是我能沾上哪一条?还是说姑姑有意愿把我留在宫里给二阿哥当媳妇?”
虞燕一听立马打消了原先的想法,可她一时间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救李有容于水深火热之中。
李有容把话说完胆子也大了不少,捞起脚边跟着虞燕打转的百福就是一顿揉搓:“不过我也没坐以待毙啊,松哥儿和柏哥儿也快到了开蒙的年纪了,我娘替他俩准备了书房,里面的书齐全得很,有时候我就趁着娘忙得抽不开身,偷偷溜进去看一下午书,反正也没被发现过。”
“那多麻烦。而且看书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还要藏着掖着,听起来就难受。”虞燕思来想去,最后说道,“你日后不是要进宫吗?我先前和额娘说了,若是你小选进宫,就想办法托内务府的人调到我院子里来。”
“嗯?”李有容挑眉。
虞燕笑眯眯道:“我现在也在念书啊,到时候总得要一个和我念书进度差不多的陪读吧。总不能到时候我在那里吟诗作赋,旁边全是一群什么都听不懂的丫头吧。”
“等下我就去和舅妈说,叫她不许再拘着你念书!”
虞燕年纪再小也是主子,再加上李家确实想把女儿塞到她院子里去,李夫人本来就最近因为李有容死活要接着念书的事情闹得头疼,一听虞燕这话,顿时有了台阶可以下。
她连忙对着李有容说道:“既然格格这么发话了,你那些书就好好念着吧,只是你可千万要记住哪些东西是最重要的,别到时候进宫礼仪规矩什么都不知道。”
李夫人就是那种很典型的封建时代想爱孩子但又不知道怎么爱的家长,明明允诺了李有容可以继续看书念书的夙愿,却又还要借着这个机会敲打她两句,叫她刚刚明亮起来的脸色又闪过一丝黯淡。
“我娘就是这样的,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李有容摸着百福光溜溜的狗头感慨道,“她这个人没有什么坏心思,就是有的时候嘴上不饶人,刀子嘴豆腐心罢了。”
话虽如此,但李有容的眼中还是划过一丝伤心。
虞燕拍拍她的肩膀,时代如此,就算到了现代不也还有好多人打着为孩子好的名号,让他们去做一些自己不爱做的事情么。
弘昐对这个没怎么见过的表姐还有些陌生,但他还是摆出一副主人家的派头,像个小大人一样让旁边的丫头端来许多他觉得好吃的点心,放到她们两人的手边。
“对了,刚刚听你说四福晋家她那个外甥……”李有容拿起一块桃花酥,皱起眉犹犹豫豫道,“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似乎乌拉那拉氏最近在办丧事?”
虞燕瞪大眼睛瞬间一个激灵:“我没听说啊!”
乌拉那拉氏是福晋正经娘家,若是家中有丧事,不管怎么说胤禛和她都应该回去一趟的,但虞燕这个月初一去请安的时候,福晋还在宫里呆着,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李有容连忙摆手:“我也不知道我听得对不对,反正是我娘和我爹晚上说话的时候提到一嘴,说是哪个孩子可怜,刚出生娘就没了,如今长到六七岁的年纪,爹也没了。”
这说的不是星德还能有谁?
虞燕想到近来福晋身上穿的戴的确实比以往素净不少,心里就不免想起前段时间星德还兴高采烈地和自己说终于可以回家过年,没想到一夜之间突生变故。
她觉得这小孩真是太可怜了。
李氏这边送走家里人之后,其他阿哥屋子里的侧福晋也随大流来道贺,她难得一次见这么多人,还都是避不开的应酬,只好又端出谢嬷嬷先前教她的那幅娇矜模样将侧福晋的派头充起来,在面子上也说得过去一点。
虞燕则是自己跑到了胤禛屋里。
“你又要出宫?”胤禛诧异道,“这次是因为什么?”
虞燕点点头,她的诉求也很明确:“女儿听说星德的阿玛出事了?”
胤禛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这个,是今日外面来人同你说的吧。”
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解释道:“你说起这事儿,于情于理咱们确实该去祭拜一下,只是弘晖年幼,身子骨也不康健,这段时间一直有头疼脑热的毛病,福晋那边有些撒不开手。”
再加上如今乌拉那拉氏族内也出了一些问题,胤禛有些不想去蹚这个浑水。
“那就咱俩去不行吗?”虞燕眨巴眨巴眼睛。
按照时下人们的看法来说,像虞燕这样侧室出的孩子也算得上是福晋的女儿,去拜祭一下并不过分。
胤禛挑眉:“你年纪没大到哪去啊,再说出殡那天万一撞见点什么,到时候回来又高烧不止,你额娘还不得和我拼命。”
虞燕发誓:“这次肯定不会了!”
见她态度很是坚决,胤禛又觉得去乌拉那拉氏祭拜一趟也无不可,毕竟不管怎么说乌拉那拉氏好歹是他福晋的娘家,思忖一番后胤禛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
星德的父亲算得上是因病去世的,他年纪也不大,膝下只有星德一子,因此葬礼算不上多么隆重,临时接到雍郡王和二格格来的消息时,就连福晋的生母都怔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郡王爷这么给他们面子。
毕竟费扬古去世多年,如今乌拉那拉氏族中才干出众的子弟并不多,可以说他们这一支已经有些没落了。
反倒是福晋其余几个哥哥和嫂子显得比较兴奋,明明在办着葬礼,却压不住嘴角的笑意。
费扬古死后他身上骑都尉的爵位就到了星德的父亲头上,按照道理来说的话星德父亲去世后这个爵位应该继续传到星德身上才是,但他实在年幼,因此乌拉那拉氏家中有了想将爵位传给星德父亲下面两个弟弟的念头。
因为这个原因,不管是福晋剩下的几个哥哥还是嫂嫂,都朝着虞燕嘘寒问暖,希望能通过孩子来给郡王爷留下一个好印象。
若是能借这个机会攀上郡王爷,在万岁爷面前美言几句,说不定爵位就落到自己家来了。
虞燕感到无比厌烦,她一点也不想成为别人作秀的工具,因此直截了当问道:“星德在哪里?”
福晋的二嫂面露为难之色:“回格格话,他如今在灵堂。”
像虞燕这样的小孩其实是不应该去灵堂的,但她挂念星德,趁着大人们都围着胤禛没空管她,偷偷溜到灵堂的位置。
灵堂的正中央摆放着灵柩,前面设有牌位、香案、蜡烛以及各色各样的供品,偶尔周边还会传来唢呐的声音,最前面挂着一个硕大的“奠”字。
虞燕的目光所及之处皆挂满了白幡,一阵穿堂风吹起丧盆里的纸钱,烧得高高的火苗被吹低了一点,纸钱在灵堂内漫天飞舞,惟有堂内披麻戴孝的小孩跪得直直的,仿佛周边环境的变化对他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星德还以为是前来吊唁的人,就没有抬头。他已经跪在这里守灵守了好几天了,不管是脸还是脑子都逐渐变得麻木,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也当作没听见,只是一味地跪在那儿。
“星德。”
虞燕轻轻唤他的名字。
他没什么反应。
虞燕叹了一口气,从旁取出三炷香拜灵柩三拜,随后上前踮脚将香插入祭拜用的香炉。
星德的视线里这才出现虞燕的身影。
她穿着素净的袄裙立在香炉前,漫天的纸钱在此刻恍若纷飞的大雪,星德一时间觉得自己在做梦,他有些恍惚地问道:“额林珠,你怎么在这儿?”
“阿玛来乌拉那拉氏祭拜的时候带上了我。”
虞燕没有说是她主动要来的,可星德是个聪明孩子,转念一想就知道雍郡王愿意给乌拉那拉氏这个面子,多少有一点是看在虞燕的份上,否则就现在这个因为爵位牵扯不清的情况,搅和进来实在是个不明智的选择。
他心里酸酸的,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额林珠,我没有家了。”
星德摸了摸眼角,连续哭了三天,仿佛把他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完了,事到如今哪怕心里再伤心难过,他也哭不出来了。
老夫人就连自己那几个亲生儿子的官司都管不过来,就更不要说对他这个继子留下来的孩子有什么感情了。而与他血脉相连的几个叔叔,如今正为了阿玛留下的爵位争破了头,哪有闲工夫管他。
虞燕走到他的身边蹲下并平视他,久久没有说话。在此时此刻这种场景下,不管说什么都好像显得格外的不合适。
星德安静地跪在那里,虞燕与他四目相对,将随身携带的手炉塞进他手里,随后缓缓起身,踱步到窗边将敞开的窗户关上。
“人活在世间,无论是父母亲人还是兄弟姐妹都只能陪着你走一段路,他们都会有自己的人生要过……”
“只要活着,就少不了离别。”虞燕重新走到星德面前,蹲下身子轻声道,“星德,想开点。”
虽然话说出来很残忍,但是事实就是这样的。
星德此时此刻笑的比哭的还难看。
这些话是五公主前不久告诫虞燕的,没想到正好可以拿到现在来安慰星德,她摸了摸星德身上的麻衣,还好乌拉那拉氏没有丧心病狂到要害死他的地步,下面叠了一层又一层,不至于在倒春寒的时候把他冻死。
不过小孩的手还是被冻得通红,毕竟麻衣再怎么厚实也比不上棉布,只能起到一个基本的遮蔽效果。
“额林珠,其实我一直是讨厌他的,如果不是因为他表现出对我的不喜,家里人就不会把我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星德茫然地看向她,“可他那天躺在病榻上拉着我的手说对不起我的时候,我又觉得没有那么讨厌他了。”
“我现在已经完全不知道我到底是讨厌他、恨他,还是想他……”
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爱恨本就是最复杂不清的。
虞燕不打算让他在这件事情上多加纠结,因此把话题转移到了别处。
“哀思绵长,不管别人怎么安慰你恐怕也都没什么用。”虞燕蹲着拍拍他的肩膀,“但你也不要太折腾自己,这么多年来他也没有尽过什么父亲的责任,临到终了才想到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却除了让你伤心外什么东西也没有给你留下,你自己要保重身体才是真的。”
星德轻轻地点点头。
她不能在灵堂逗留太久,听到外面有人声传来后,虞燕就提起裙子往外跑,贴着墙根重新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胤禛周边乌拉那拉氏的人都散开了。
虞燕有些心虚。
胤禛似笑非笑道:“见到人之后放心了?”
他猜都不用猜就知道自家女儿刚刚跑去哪儿了。
虞燕磨磨蹭蹭走到他旁边,露出一个有些讨好的笑容:“阿玛~”意图用撒娇耍赖来掩盖刚刚她偷跑去灵堂这件事。
“怪不得你额娘老说你这孩子有些古怪在身上,总是不喜欢身边跟着丫头什么的。”胤禛笑了一声,“身边跟着丫头哪有现在这么轻松,想溜哪去溜哪儿去。”
话说到这里他又正了正脸色:“只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以后出行身边还是不能少人,这种事情下不为例。”
虞燕不好意思地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乖乖保证下次再也不这么干了。
星德这一下要给他阿玛守孝三年,宫里是回不去了,临走前他拉着虞燕的手依依不舍:“额林珠,你不会忘记我的对吧?”
三年对他们来说真的太久了,星德惶恐地看着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
“拉勾上吊?”虞燕将微微有些发红的手伸出,递到星德面前。
星德哭得麻木的脸十分难得的有了一丝笑意,虽然转瞬即逝。
“不许变。”他低声说。
虞燕重重点头:“不变。”
坐上载他们出宫的朱轮车,透过飘起的车帘虞燕还能看到星德长久注视的目光,希冀而担忧。
第36章
相逢“广济寺中,鲤莲池畔,你和我说……
康熙三十九年三月十七,和硕温宪公主下嫁佟国维之孙舜安颜。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温宪就起身了,出嫁的吉服和需要带的发冠都已经被喜嬷嬷取出来放在一旁,外面渐渐也能听见人走动的声音。
虞燕从温宪公主起身的那一刻就醒了,她眼睛都困得睁不开,可是脑子却清醒万分,一旁的陈姑姑替她净面洗漱换衣,等被打扮得像个大红包一样之后她就跑到了温宪公主的身畔。
昨晚她们俩难得的窝在一起睡了一觉。
温宪的脸上已经被铺上了一层粉,眉峰被修得弯弯的,一双水盈盈的桃花眼似乎蒙上了些许白雾。随着喜嬷嬷不断地铺粉上去,原本还算清晰娇美的面容上好像盖了一层厚厚的面具,与她本来的样子完全大相径庭。
虞燕不免抱怨道:“这画的也太丑了吧。”
喜嬷嬷赔笑道:“格格有所不知,这么多年来,出嫁的妆容都是这样画的,这已经算是下手轻的了。”
温宪含笑按住喜嬷嬷的手,从一旁取过口脂递到虞燕手里:“如今再改妆面恐怕有些来不及,不过口脂还没画,不如你来替姑姑画?”
虞燕也没接触过和化妆有关的事宜,但看着姑姑鼓励的目光,还是硬着头皮拿起口脂轻轻的往她嘴巴上抹。
那些什么花瓣唇咬唇妆她都只是听过,却没有实践过,因此虞燕小心翼翼擦着口脂,生怕把温宪公主的妆容画坏了。
德妃进屋的时候她才涂完口脂,姑侄俩坐在一起面面相觑,虞燕的眼角还有点红。
她倒不单纯是因为温宪公主马上就要出嫁难过,毕竟就像胤禛说的那样,等到他们出宫建府之后,只要递上拜帖虞燕就能跑到公主府去玩,她只是想着历史上温宪公主的寿数,不知道该从何改变。
“额娘。”温宪柔声道。
明明本该是最亲近的母女两个,此时此刻却相顾无言许久,最后还是德妃眉眼弯弯让旁边的宫女取出两个小盒子,一个里面放的是温宪最爱吃的胭脂桃红酥,说是给她垫垫肚子,毕竟这一路嫁到佟府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温宪公主是不能吃什么汤汤水水的东西的。
而宫女端出来的另一个盒子里面则只放着一块小小的玉佛,晶莹剔透,握在手里还是暖的。
德妃的这块玉佩还是她没有生下温宪之前伴驾去五台山的时候求的。
她这一辈子先后有过三个女儿,但不管是七格格还是十二格格,德妃都没有留住,唯有五公主被养在太后膝下才平安长大。
德妃看着自己这个唯一的女儿,第一次什么都不想求,只求她能平安健康的活着。
她恨佟家也恨万岁爷,千挑万选最后选了那么一个没担当的男人来当额驸,但圣旨已下也没有更改的可能性,德妃只能期盼舜安颜经此一遭真的能够改过自新,不说什么举案齐眉,哪怕是相
敬如宾也好。
温宪出嫁离宫前要先后前往宁寿宫和乾清宫辞别太后和康熙,最后行至太和门前,站在一百三十五抬陪嫁旁边送她出嫁的是兄长胤禛。
还有一个不管宫人怎么劝说都不听,非要一路跟着跑过来的虞燕。
宫门口站着迎亲的队伍,打头那个就是温宪公主的额驸舜安颜,他穿着大红的喜袍,面容春风得意,就连佟府前来迎亲的下人们脸上都是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
不得不说,舜安颜确实算得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八个字,不提他内在是什么样的,至少外表看上去也算得上是一表人材,就算站在公主旁边也逊色不到哪去。
虞燕却实在对这个人提不起来什么好感。
他难道是因为温宪公主才感到这么高兴吗?显然并不是,只不过是因为万岁爷将公主下嫁他舜安颜,这些事情让他感到很有面子罢了。毕竟在那之前他连公主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能有多少感情。
虞燕心里不得劲,但为了让姑姑出嫁显得喜庆一点,还是僵硬着脸保持着甜甜的笑容。
一路吹吹打打打,京城里的百姓好奇地前来围观天子嫁女的盛况,喜乐声一阵接着一阵,就没有停下来过。佟府里更是挂满了大红绸缎,就连下人们身上穿的也是红色的衣裳。
满目的红中虞燕却一眼看见了一名穿着象牙白色的少女,她躲在人群中,秀美的脸上闪过嫉妒的神色。
“那是谁?怎么穿着白色的衣裳?”虞燕心下一突,随便拉了个佟府的下人问道。
那人顺着虞燕指的方向看去,最后打了个马虎道:“格格恐怕是看错了,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咱们府上除了红色外就再也没有别的颜色了。”
虞燕可以保证自己绝对没有看错,她看了眼身边的跟着她出来的越桃:“你刚刚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衣裳的姑娘,就在南边的那群人里,旁边还有个柱子。”
越桃摇摇头,她刚刚什么也没看见。
虞燕有些纠结,莫非真是她刚刚看错了?她再次顺着刚刚的方向看去,依旧只能看见满场的红,似乎刚刚的白只是惊梦一场。
喜宴热闹了一天,等到夜幕降临在佟府用过晚膳后虞燕才陪着喝得有些晕的胤禛上了朱轮车回宫。
弘昀如今刚满一个月,脸稍微长开了点没有像之前那样皱巴巴的,但在虞燕看起来还是像个小老头。弘昐倒是很喜欢这个弟弟,他举着手里五颜六色的花片就在弘昀面前晃来晃去,希望能借此吸引他的注意力。
“怎么送公主出嫁回来之后唉声叹气的?”李氏看着女儿皱成一团的眉毛不禁有些纳闷。
虞燕纠结了一下最后还是说道:“姑姑又不喜欢那人。”
“你先前不还总是说我看那些话本子里面什么情啊爱呀得多没意思,怎么现在又想到什么喜不喜欢的事情了。”李氏打趣道。
“那不一样啊,额娘你那是看那些情情爱爱才子佳人的话本子看入迷了,大部分情况下人这一辈子都遇不到那样的感情,女儿那是让你不要被那些话本子荼毒太深,到时候陷进去出不来。”虞燕振振有词。
“可是姑姑不一样啊,在这里女儿家嫁人基本上就算是一辈子的大事,就算不嫁个自己喜欢的,也总得嫁一个正常的男人吧。”虞燕吐槽,“那舜安颜是个什么东西?既风流又无情,他有胆子娶公主还置办外室,怎么就没胆子为了那外室到我皇玛法那边辞了这桩婚事。”
“又想要公主下嫁的美名好给他充面子,又想要小意温柔的外室补足他的里子,什么天下的好事都被他一个人占了?”虞燕心里郁闷得很,只觉得自己姑姑嫁给这种人,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的事情是不好更改的。”李氏戚戚然道,“不过之后你要是出嫁,额娘拼了命也不会让你嫁给舜安颜那种男人的。”
离虞燕嫁人还早,可李氏一想到那些嫁到蒙古去早早过世的公主,她就不免有些着急忙慌。
不过如今康熙孙子辈里年纪最大的女孩是直郡王家的大格格妮楚贺,她如今也不过是十二岁的年纪,说起谈婚论嫁还早得很,因此就算李氏再怎么害怕和着急也没什么用。
温宪公主出嫁了,星德又要守孝,一下子虞燕身边就没有有了可以说话的人,她早上起来到胤禛那里去和两个弟弟念书,只能看着旁边空荡荡的桌子发呆。
春意渐浓,一转眼就是四月,自从胤禛从大臣宗室那边将户部的欠款收缴的七七八八之后,康熙又动了南巡的心思。
恰好又逢江宁织造曹寅和他大舅哥李煦上折汇报江南近况,其中牵扯到了盐税方面的事情,康熙一番思忖之后下旨命由太子监国,其余阿哥从大阿哥到十四阿哥全被提溜去了江南。
胤禛这次出行后院的女人一个都没带,弘晖和弘昐这是这个月种痘,福晋和李氏都要留在家中照顾自己的孩子,而宋氏和武氏两人并不怎么讨他的喜欢,所以最后他只着人吩咐李氏让她替虞燕收拾衣裳和吃穿用具,带着陈姑姑及身边两个丫头一道跟着她去江南。
虞燕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很诧异,因为她现在年纪不大,哪怕是直郡王那样出了名爱女如命的人都是大格格到了十岁之后才想着带她出门逛逛。
胤禛对此倒是不以为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日后你有的是在后宅打转的时候,如今趁着年纪小多出去看看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最重要的是胤禛这几日给孩子们上早课,早就发现了虞燕有些心不在焉的情况,他想借这个机会,带着女儿出去散散心。
此次南巡的线路并不长,大约也就主要停驻在徽州、苏州和江宁几个地方,其余的地方也就是一扫而过,特别是江宁这个地方,曹寅和康熙的乳母孙嬷嬷都在那,御驾势必会在那里多停留几天。
陈姑姑光是虞燕收拾衣裙鞋袜和平日里的用具就收拾了几大箱出来,让她不免觉得有些夸张。
最后还是谢嬷嬷替陈姑姑辩解道:“格格出门那就是皇家的脸面,再怎么轻装出行该带的该用的也都不能少,宫里光是跟着去的朱轮车就有足足几十驾,放这些东西全然是够的。”
朱轮车缓缓驶出京城,虞燕好奇地掀起帘子,这是她穿越之后第一次出远门,同样是春日的暖风和澄澈的天空,可到底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徽州距离京城足有千里之远,虞燕坐在朱轮车上坐的腰酸背疼才终于到了原定的地方。
写了《牡丹亭》的汤显祖曾写下过“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徽州的青山绿水、白墙黛瓦与京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景象,马头墙高低错落有致,浮岚缭绕,茫茫中能隐约看见群山,江南烟雨蒙蒙,悄落在屋檐上发出清脆如碎玉的声响。
春雨绵绵,陈姑姑怕虞燕走在地上鞋子沾水,征求过她的意见后将她抱起,撑着油纸伞低眉顺眼地跟在康熙等人的身后进了一处府邸。
虞燕抬头,透过低低的油纸伞依稀能看见牌匾上写得一个“戴”字。
等进了府邸陈姑姑就把她放了下来,虞燕小跑到胤禛身边好奇道:“阿玛,我们这是在谁家里?”
胤禛摸摸她的脑袋,细细讲述此处宅子主人的生平。
戴府的主人是一位清初的文人,名唤戴名世,于康熙二十二年参与秋闱,二十六年时以贡生考补正蓝旗教习,授知县,后面因久久不受重用而漫游多地,经常在酒后嘲谑骂讥那些行事奢靡不羁的达官贵人们,因此早年间并不受人重视。
直到戴名世为了证明自己史才之高,广游各地走访前明遗民,考证各方面关于前明的野史,最后与弟子一起将这么多年来编撰的明史资料效仿《史记》的形式刊刻行世,并命名为《南山集》后,戴名世的文名才播于天下,流芳文坛。
因此康熙有意命他回京述职,参与到《明史》的编撰工作中去。
“《南山集》?”
虞燕听到这个名字的第一反应是有些熟悉,但是她一时间却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哪里
听到过这个名字。
胤禛点头感慨道:“现在难得有写史论写得像他那样的人了,针砭时弊,一针见血,从没什么其他的春秋笔法,这样的人才算得上是守正不挠,官场上若大都是这样的人,我大清吏治定能清明。”
这次随驾出来的孩子不多,除却虞燕外只有太子家的弘皙是跟着的,不过他一直跟着太子,不像虞燕由于是女孩子的缘故,被带着进了后院。
戴家的女眷们就叫了许多同龄的孩子过来一道玩,里头有一对双生姐妹花穿着模样差不多的裙衫,笑嘻嘻地招呼虞燕:“你叫什么名儿?”
康熙此次南巡没那么大张旗鼓,除了戴名世知道他和这些阿哥的身份外,对外一律说的是普通官宦人家,因此戴家的女眷只以为他们是京城来的满洲勋贵,没什么束手束脚、小心谨慎的行为。
“我叫额林珠。”虞燕抿嘴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知道这个名儿!”身量略矮点的那个小姑娘拍掌笑道,“掌上珍宝的意思!”
难得有汉人家的小姑娘会学两句满语的,虞燕也很惊讶,她这副表情反倒让那小姑娘更兴奋了:“我叫鸣琅,这是我姐姐鸣琳。”说罢她咧嘴笑着摇头晃脑念道:“抚长剑兮王珥,缪锵鸣兮琳琅。”
这是《诗经》九歌中的一句话。
戴鸣琳比起妹妹鸣琅来说是个有些羞涩的女孩子,她就是传统的江南闺秀的模样,抿了嘴笑笑,拉着虞燕的手上桌吃茶,鸣琅则有些好奇地问虞燕道:“你今年几岁?念书了吗?”
虞燕小口小口咬着嘴里的糕点,等点心咽下去后笑眯眯道:“我今年刚满六岁,蒙学十三经已经念完了,四书也学的差不多了,现在在学《春秋》。”
她的念书进度快得吓人,就算是太子家出了名聪慧的弘皙也就比她快了一本,可弘皙还比她大上一岁。
戴鸣琅听她这么一说瞬间目瞪口呆,她是个心实的孩子,听虞燕这么说也没怀疑这件事情的可能性,而是有些崇拜和羡慕地说道:“你念书比时哥儿都快。”
“时哥儿?”虞燕眨巴眨巴眼睛。
坐在上首的戴老夫人笑了:“原先没想到今日家里会来客人,时哥儿是她们堂弟,上午去了族学念书,算算时辰现在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他可聪明了!”提及弟弟,戴鸣琅一脸骄傲,却又有些纠结道,“夫子们都说他是难得一见的神童,他这个人样样都好,唯有一点,嘴皮子实在是厉害得不得了,有时候我同他说话恨不得把他那张淬了毒的嘴巴赶紧缝上。”
“二姐姐就知道在别人面前说我坏话。”
一道清脆的童音从帘外传来,只见下一秒丫头掀开了帘子,穿着湖青色团褂的男孩目不斜视地从虞燕面前走过。
只见他朝着戴鸣琅吐槽道:“二姐姐你自己说不过我,就天天在外败坏我的名声,我声名败坏难道对你有什么好处不成?你还是不是我姐姐?又或者说,咱们俩中间有一个是被捡来的?啊!那被捡来的一定是我了,毕竟你和大姐姐是双生胎,造假的可能性太低了。”
戴鸣琅哑口无言,戴老夫人哭笑不得点上时哥儿的额头:“若你不是咱们家的孩子,就凭你这一张嘴,早就把你赶出门去了,哪里还轮得到你欺负你姐姐?”
时哥儿撇撇嘴。
“还不快来和外客见礼,倒是让姐儿见笑了。”戴老夫人拉过时哥儿的袖子,笑着将他推到虞燕面前。
虞燕一直到刚刚都没看清这个时哥儿到底长什么样子,直到他行了一个标准的汉礼,抬头的那一刹那虞燕瞪大了眼睛!
这不是去年她在广济寺上香的时候遇到的那个小孩?叫什么戴山时?
“虞美人?”
戴山时抬头的那一瞬间也怔住了,他这话一出反倒叫一旁的戴鸣琅找到了机会嘲笑道:“什么虞美人?人都没见过就给别人按名字?我看你是刚下学还没睡醒!”
“我见过她!”戴山时立马反驳,一把抓住虞燕的手炯炯有神地看着她逼问道,“广济寺中,鲤莲池畔,你和我说你叫虞”
虞燕下意识地抬手去捂戴山时的嘴巴,飞速说道:“我叫额林珠!不是什么虞美人!”
她的手死死地捂着戴山时的嘴,旁边不管是鸣琳鸣琅两姐妹,还是坐在上面的戴老夫人都惊讶极了,显然这场面的发生完全不在她们的意料之中。
戴山时原本还因为惊讶而飞扬的眉眼渐渐缓和下来,虞燕将手掌缓缓挪开,她紧紧盯着戴山时的嘴巴,生怕里面再吐露出点什么吓死她的东西。
好在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饶有兴趣地挑眉道:“怪哉怪哉,可能是我记错人了,不知这位妹妹究竟是何方人士?又姓甚名谁?”
此次康熙出行捏造的身份是赫舍里氏旁支的官员,因此虞燕长吐一口气落落大方道:“我是京城人士,姓赫舍里,阿玛给我取名额林珠。”
“原来是索大人家中子侄,失敬失敬。”戴山时笑眯眯道。
虞燕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一旁的鸣琅见状笑道:“都怪时哥儿眼神不好,不过年纪相仿的姐儿们他确实认不太清,想来是认错人了,反倒把你吓了一跳。”
戴山时想说些什么,但看到虞燕还是闭上了嘴。
鸣琳鸣琅两个拉着虞燕聊些女儿家的闺阁事,时哥儿还能在边上插上两句,只是他一直不断地在打量虞燕,那明晃晃的目光任她再怎么努力忽视,对她而言都还是有些如芒在背。
实在遭不住之后,虞燕趁着外头天色暗了下来,连忙嚷自己有些饿了,戴老夫人才叫人传膳。
按照虞燕原本的预想,男女七岁不同席,再怎么样戴山时也应该和她们分席而坐才是。
没想到戴家虽然是汉人,但这方面到没这么多讲究,就连女眷和男人们之间都只竖了一块薄薄的屏风,像戴山时这样年纪的小孩更是直接跟着几个女孩子们坐在了一起。
虞燕咬着牙,只期盼这家伙好好闭嘴吃饭。
“额林珠?”
戴山时跟在虞燕后面落座,离她近得不能再近,凑到她面前笑眯眯地小声道:“你这次可没有骗我了吧。”
虞燕装做出一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样子。
戴山时瞬间沉下面容,似笑非笑地看着虞燕:“赫舍里氏?虞燕?”
“虞燕”两字一出,她手中的筷子忍不住顿了一下。
戴山时朝着虞燕眨眨眼,不声不响却做了一个口型,虽然虞燕对口型这方面没什么研究,但是由于他做的动作实在太明显,依稀能够分辨出是哪两个字。
骗子。
第37章
攀爬根本就不一样。
一顿饭吃得虞燕没滋没味,等丫头们伺候她净手漱口之后,虞燕看着戴山时似笑非笑的眼神撒丫子就跑,活像后边有狗撵一样。
她不是害怕戴山时,只是一想到“虞燕”这个离她已经很久远的名字从一个异时空的人嘴里说出来,实在有一种让人觉得时空错乱的感觉。
她不想让那么多人知道这个名字的存在。
等回到房间虞燕才定下心神,任由陈姑姑替她洗漱完后躺回床
上,她侧身抬头望向窗外,只见漆黑一片的外边突然亮起星星点点的白光。
按照宫里的规矩,虞燕就寝的时候像越桃山栀这样的贴身婢女是要睡在榻前,谨防主子夜里起身没人服侍的。
但虞燕觉得这实在是太折腾人了,长大点会说话能做点主之后就干脆直接不要任何人在屋里呆着,把理应和她同睡一屋的两个丫头全都赶到了隔间安生睡觉,因此如今屋内只有她一个人。
虞燕想了想还是跳下床穿好鞋袜,她端着烛台走到窗前伸手将其推开,只见戴山时提着一盏灯笼站在外面,里面闪着的白光缓缓熄灭。
“虞美人?”
明明灭灭的烛火摇曳中,虞燕没有忽略过戴山时一闪而过的探究之色,他明明只有八岁,脸上的表情却全然不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
四月头的夜风还有些冷,一下子就把虞燕吹清醒了。
只见戴山时将灯笼往地上一丢,手撑上窗沿一个翻身就轻巧利落地落在虞燕面前,身上的锦袍不免有些剐蹭。
“半夜偷翻女子闺房,这就是戴家的家教?”虞燕有些无语,实在没想到这小子身手这么敏捷,好奇心这么重。
戴山时歪头看她,还有些委屈:“我还以为你会想着等大家都不在的时候和我说点什么。”
虞燕没好气地看着他:“我和你有什么好说的。”
他们又不熟。
“广济寺里那个人就是你吧。”戴山时立马将手指放于唇前嘘了一声,制止虞燕想要反驳的欲望接着说道,“我实在是很少见到像你那天一样讲话强词夺理的女孩子,所以印象格外深刻。”
“你自称姓赫舍里氏,可你们随行的车马众多,足有百驾,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至少也是嫡支才对。”
“据我所知,赫舍里氏的嫡支如今全在京城协助太子监国,没有人出京,所以这个理由在我这儿站不住脚。”戴山时道,“而且随行的人中有几位样貌阴柔,声调与正常男子迥异,恐怕都是太监,而用得起太监的再怎么样说也是王府。”
“你们自称赫舍里氏,能打着他们的旗号在外面这么招摇过市,想必也与他们有十分亲近的关系。”戴山时凑近虞燕,“再加上我祖父对领头那位老爷如此毕恭毕敬,我猜,他是当朝圣上,你说是与不是?”
若不是万岁爷,他家那位犟脾气犟了一辈子的老头,怎么可能弯下腰来?
“你唤做阿玛的那位爷,我依稀听到有人喊他四哥,这么说来,你是雍郡王府上的格格?”
戴山时一步一步逼近虞燕:“可是我们在广济寺不过萍水相逢,你大可以把你的满名告诉我,为何要编一个和你毫无关系的假名字?”
“而且还是个汉名?”
“为什么要骗我?”
“就算我拿假名骗你又怎么样呢?对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难道还要老老实实地把什么都告诉你吗?”虞燕无语。
戴山时没说话。
虞燕接着又挑眉道:“而且既然知道我是格格,戴山时,你这么冒犯我,就不怕挨板子吗?”
戴山时垂眸:“那你会叫人打我吗?”
“一个能说出只要给的粮食够多,鱼就不会饿死的人;一个不愿意让下人睡不好安稳觉,把人都赶去隔间不顾自身安危的人:一个面对像我这样的臣子以上犯下都不动怒的人,你真的会现在嚷嚷开把人都叫过来,然后看着我被打得皮开肉绽吗?”
虞燕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这人真奇怪,我也算见过不少达官显贵家的小姐,她们真的很少会顾虑到下人亦或者是比自己低一等的人有什么想法,对他们来说说奴才只是奴才罢了。”戴山时疑惑道,“但是在你眼里,似乎我和你之间是对等的?”
“你们这些金尊玉贵的格格眼里,像我们这样的人不应该都是奴才吗?”
“你也很奇怪啊。”虞燕冷笑一声,“我都没有这个想法,那你为什么要上赶着来问我为什么不把你当奴才,难道你就这么想给我当奴才吗?”
她抬起头目光直视戴山时,第一次将心中的想法公之于众:“人与人之间生来本就没有三六九等的区别,对我来说不管是你也好,还是越桃山栀也好,都是一样的。”
“还有就是,戴山时,我不生气不代表我不会生气,我只是不希望因为我生气而平白无故害人性命。”虞燕双手抱拳于胸前,“你今日就这么闯进我的屋子,若是我现在叫出来,你可能会因为你祖父的原因而被饶过一命,但我身边的这些姑姑和宫女很有可能因为看护不力而被打死。”
“人命弥足珍贵,不只是你的命,而是每一个人的命。”
“是因为我珍视她们的命,所以才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大喊让人进来把你赶出去,你不要得寸进尺。”
虞燕继续说道:“广济寺中和你说假名不过是我玩心重,再加上段时间一直在念汉学,随便给自己胡诌了一个汉名罢了。毕竟我们不过一面之缘,告诉你那么多干什么,有必要么?”
她的手心微微出汗。
刚刚她说的那些平等的话要是被外面的人听到,就算是她阿玛在估计都护不住她的小命,也就是虞燕面前现在只站着一个八岁出头的戴山时,她才敢这么放肆。
毕竟他说出去也没人会信这话会是从虞燕嘴巴里说出来的。
“每一个人的命吗?”
虞燕没有再答复他的这句话。
人人平等在现代社会已经成为了一个不那么新鲜的词语,但是在现在这个封建时代提出这样的思想实际上是冒着很大的风险的,更不要说虞燕现在还处于算得上是封建阶级的顶端,这种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让别人听到了简直觉得是天方夜谭。
但她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
虞燕的双眸有些暗淡,她实在是很害怕,有朝一日在这个地方呆久了,她会逐渐忘却前世学到的一切东西,然后慢慢被腐蚀同化成紫禁城里的封建权贵,一旦手上掌握权力就忘记自己原本的初心。
可她本身,是在红旗下长大的。
戴山时盯着她,见她迟迟不语后反倒笑了:“其实有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像个怪胎,爹娘总是希望我好好念书,日后科举出人头地,做个宰辅什么的。可我觉得这些东西都太俗了,俗得有些配不上我。”
“我就天天捣鼓一些别人看不上的东西。”
他一摆手:“很多人都讨厌我。”
他们闹出来的动静有些大,住在隔壁的陈姑姑耳朵尖,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后敲了敲虞燕的门:“格格可要起夜?”
这一声直接让戴山时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他有些揶揄地看向虞燕。
“刚刚嘴巴有些渴到了杯水,等下还要睡。”虞燕看看戴山时,随后面不改色地回答与他们只有一门之隔的陈姑姑。
陈姑姑虽心有疑虑,但见她这么说还是回到了隔间,外面又安静了下来。
“看来时辰不早了。”戴山时笑笑,“虞燕,明天见。”
虞燕紧紧抿着唇,再次从别人的嘴里听到这个名字,给她的感觉却好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陌生却又熟悉。
戴山时像来的时候那样翻窗出去,估计是没有亮光的原因,再加上他个子不是很高,跳下去的时候不免被绊了一跤,发出一点闷重的抽气声。
虞燕睁大眼睛连忙趴到窗边,却看见戴山时笑盈盈的看着她,哪里像她想的那样摔在地上!
她有些无语地把手里的烛台扔了下去,有没有砸到人她不知道,但反正下面也没声音了。
这人就是个神经病。
送走这么个麻烦精虞燕终于又躺回了床上,她的脑中不断地回响起戴山时喊出的“虞燕”两个字,抱着被子在床上翻来覆去滚了两圈。
她是额林珠还
是虞燕?
虞燕迷迷糊糊地想,她是额林珠,也是虞燕。
第二天虞燕就起了个大早,她还是保持着在宫里念书时候的作息,从陈姑姑给她带的小书袋里摸出了还没学完的《春秋》继续啃。
基本上通读《春秋》对她来说是没有什么问题了,只是这些书胤禛对她的要求除了通读之外还要读透,还要写上许多读完之后的感悟,因此虞燕翻看的速度就慢了好多。
戴府的早膳还算简朴,摆在虞燕面前的就是一小碟竹节卷小馒、一小碗米膳和一碟鸡丝肉丝水笋丝。
她一边吃饭一边温书,等吃完饭将书收起来不知道干什么后,外头却飘起了风筝。
那风筝恰是彩燕的模样。
没多久,另一只风筝也晃晃悠悠地飘上天,赫然就是一幅美人图。
虞燕嘴角抽抽,带着越桃山栀两个丫头就往风筝高飞的地方走去。穿过弯弯绕绕的假山就是戴府的后花园,平坦的园子里站着两个小姑娘,不是鸣琳鸣琅又是谁。
她们穿着同样的袄裙,葱黄柳绿搭配在一起,更显得春意韵然。
两个人手里都抓着风筝线,鸣琳不好意思跑跳,只一味地放长手里的线让风筝飘得更高;鸣琅则少了束缚,一溜往前跑,风筝在她手里飞得越来越高。
而在她们的边上的亭子里坐着的正是戴山时,他的面前摆了一副棋盘,黑白二子都是他执,自己和自己下得不亦乐乎。
“额林珠!”
鸣琅一眼就看见停驻在亭子后面的虞燕,有些兴奋地向她招招手:“过来玩啊!”
戴山时闻声抬头,与虞燕四目相对。
她越过亭子里的戴山时走到鸣琅面前:“今日他不用上学吗?”
“你说时哥儿啊?他经常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族学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反正他爹娘管不住他,毕竟他嘴巴甜能讨老祖宗欢心,老祖宗一直护着他,把他惯得无法无天,堪称府中一霸!”
鸣琅撇撇嘴,拉过虞燕的手:“你爹他们今日好像在祖父的院子里看他编撰的那些东西,不知道下午会不会带你出去见见徽州的山水,若是来咱们这一趟,只窝在宅子里,那真是太可惜了!”
康熙他们来徽州的主要目的定然不是游山玩水的,主要还是为了来见见这位闻名天下的南山先生,毕竟如今对明史的编撰需得慎之又慎,否则一个搞不好又会给那些打着反清复明旗号的小人理由开始各地折腾。
“徽州的山水有什么好看的?”戴山时踱步到她们面前笑了一声,“长久的呆在一个地方,再好看的山水也会看腻的。”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能跟着祖父到处乱跑?”鸣琅没好气道,“若是我和琳姐儿能和你一样什么齐鲁吴越四处奔波,哪里的好山好水没见过,还会天天想着念着去外头玩吗?”
“你自己占了那么多便宜,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眼看戴山时被怼,虞燕的嘴角微微弯起,只觉得大快人心。
“我占了什么便宜?”戴山时挑眉,“若说是跟在祖父后面为他收集那些明史的残存资料,你们也可以去跟他老人家说啊?”
“那不一样,你是男孩子,就算在外面到处乱跑也没人说你。”鸣琅撇嘴,“换到我们姐妹俩身上,别人只怕会戳着咱们家的脊梁骨说咱们家家风不好,哪有女子抛头露面的。”
“那就是你的问题呀。”戴山时笑眯眯道,“若是想得到一些超出常人的东西,自然也要付出一些该付出的代价。你想像我一样到处出门,就要付出好名声的代价。”
“那怎么你就可以不付出代价?”鸣琅不满道。
戴山时正欲张口,虞燕却缓缓开口道:“因为世人给男子铺了一条极其宽阔的青云之路,而将女子往上攀爬的台阶一缩再缩。”
“他们惧怕我们如果有和他们同样相等的机会,就会拼命不顾一切的往上爬,到时候把他们挤兑的没有地方站,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想断绝我们往上攀爬的可能性。”
“戴山时,这么看来,你占得便宜还不够多吗?你分明从出生开始就在占便宜了。”虞燕转头看向他笑着挑眉,“拿这种话来挤兑姐妹,岂不是小人行径?”
鸣琅眼睛一亮,见戴山时若有所思有些吃瘪,连忙拍掌笑道:“总算有人能治住你这张嘴了!”
“你是这么想的?”戴山时看向虞燕。
虞燕歪头作出一副无辜的模样。
一旁安静听她们说话的鸣琳缓缓开口道:“那该怎么样找到那个极窄的阶梯向上攀爬呢?”
她温柔地看着虞燕。
如若换在现代,从商从政都是有机会的,但是放在古代的大环境下,从政这条路算是封死了。
至于从商……战国时的巴寡妇清,唐朝时的高五娘,清末的寡妇周莹,她们都是以女子之身做到一地首富的位置,但士农工商,商为最末,像鸣琳这样官宦人家出身的小姑娘,不一定会愿意操弄算盘。
虞燕认真地看向她:“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那个极窄的阶梯到底在哪里,但是如果以后能够找到那个地方,我一定会尽快告诉你的。”
鸣琳低头微笑,鸣琅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她们在打什么哑谜,戴山时则重新回到亭子里,朝着她们招招手:“想又想不清楚,不如来陪我下棋。”
“棋之一道自有活络脑袋的功效,说不准下完之后你们就会觉得大脑一片轻松,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他笑眯眯道。
鸣琅啐他一声:“你也就欺负额林珠不知道你是什么棋艺,谁能下得过你呀?”
她拉拉虞燕的袖子:“他七岁的时候就已经能和祖父下棋还给他让几个子了,就是个小妖怪!咱们不和他玩,让他一个人自己和自己下吧!”
“二姐你这话可能说的不对了,万一人家下棋的手段比我更高明呢?”戴山时摇头看向虞燕,“要不要来试试?”
虞燕对围棋确实一窍不通,因此她坐到戴山时对面后,就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一颗收回到瓷盆里:“我下棋确实下得不怎么样,不如我们来玩连珠?”
连珠是五子棋的别称,这个玩法在很早之前就有了,但是并不流行,戴山时只在书上见过,现实中倒是没有与人对奕过。
“谁先来?”戴山时将瓷盆推到中间。
“我先。”虞燕笑眯眯地将黑子拿到自己手边,毫不犹豫地就往棋盘上放,思考都不带思考的。
然后她就连赢三把。
戴山时安静地看着她摆弄棋盘上的棋子,过了良久他笑着说:“你都拿了这么多把黑子了,不如我们交换一把试试?”
虞燕看他笑盈盈的表情,知道自己的这点小伎俩被他识破了,于是干脆利落地拒绝了:“玩了好久也该回去了。”
“若是按照你这种玩法,先手必胜。”
戴山时被她气笑了:“你是故意的?”
虞燕挑眉,大有一副我就是故意的,你能耐我如何的样子。
鸣琅站在一旁笑得厉害,她是第一次看见戴山时和同龄女孩子玩得来还被气得跳脚。
戴名世在三年前的会试中落榜,今年却中了会试第一,殿试时康熙经过综合考虑最后点了他做榜眼。
先前康熙一直没有想好该给他什么任职,直到这段日子在戴府住了几天,他才下旨授予戴名世翰林院编修的职位,允他参与明史馆的编纂工作,回京述职。
这个消息还是虞燕从戴山时的嘴里听到的,这小子又在半夜三更的时候来翻她的窗户,每次就仗着虞燕懒得和他生气,干出一些让她觉得既幼稚又无语的事情。
“到时候若是琅姐儿她们下贴子宴请你上门,你可千万记得要给她这个面子啊。”
怎么回京还能遇到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
虞燕纳闷道:“我和你不管怎么说
也就萍水相逢那么几面,最多也就说了几句话,虽然是离经叛道了一点,也不至于让你天天缠着我吧?”
戴山时歪头:“想知道原因?我不告诉你。”
毛病,像她很想知道一样。
虞燕懒得理他,啪一下就关上窗,眼不见为净。
最后还是戴山时狗狗祟祟地在外面提着发出白光灯笼在窗前飘来飘去,时不时又敲敲窗户发出叮当的声音,扰得虞燕睡不好觉,她才面无表情地把窗户打开:“你到底想干嘛?”
每逢这种时候,虞燕就会痛恨自己过高的道德感,不能把人都叫过来让眼前这家伙吃点苦头。
她困得眼皮子都睁不开,真不知道这家伙怎么这么精神,感觉他都不困!
“这个世道庸人太多,俗人也太多。”戴山时目光炯炯地看着虞燕笑了,“而我们或许是同类人。”
毕竟,他们都有不容于世俗的理念。
戴山时微笑不语。
虞燕瞟了他一眼,转手又把窗关上了,这次关得紧紧的。
就是个神经。
她才不信戴山时这家伙会和她是什么同类人,他们从小接受的教育理念截然不同,不过就是一个中二期还没过的少年没有经历过社会的毒打,才会觉得能说出这种离经叛道的话的虞燕和他相同。
根本就不一样。
在徽州逗留一周后康熙一行人就接着赶路,路过苏州时因为庶妃王氏的缘故,他看在宠妃和几个小阿哥的面子上,在王知县家多停留了几日,随后才浩浩荡荡地启程,继续前往康熙真正要去的地方——江宁。
如今的江宁织造曹寅既是康熙的奶兄弟又是他从前的伴读,前面两次康熙南巡都是住的他家,前前后后花了不少银两。胤禛追债的时候追到他们身上,还是康熙做主免去大半的银子,剩下的银子他都掏私库给曹家免了。
曹家一早就接到接驾的消息,他们不像戴家其他人那样不知道康熙底细,因此虞燕一从朱轮车上下来就能看见乌压压的一大片人聚集在曹府门口,为首的是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她的身侧站着的是一名身着青衫的中年人。
“嬷嬷身子骨可还康健?”康熙一下车就连忙走到曹老夫人身边关心道。
曹老夫人笑眯眯:“多亏了万岁爷的福,这两年奴才都没生过什么病,吃得好睡得香。”
康熙生母缘浅,满腔对母亲的依恋一半给了佟家,另一半则全给了眼前这位老太太,见她还是身子骨还算硬朗,讲话也讲得清楚,心就放下了一大半。
曹府是典型的苏州园林布景,虞燕一路走来只能感觉到不愧是日后能养出写《红楼梦》的曹雪芹的家族,确实算得上是天子近臣,富贵人家。
第38章
双卿她们的才华不该被埋没。
曹家的富贵是摆在明面上的,雕梁画栋、碧瓦亭台,恰似桂殿兰宫。
康熙拉着曹老夫人唠家常,能够招待虞燕这样的小丫头的也就剩下了曹寅夫人李氏。
她是苏州织造李煦的堂妹,见到虞燕后低身行礼笑道:“今日倒是不巧了,原先还以为车马会慢上两日,蕴姐儿就下了帖子请了一圈小姐妹来家里玩,格格若是在这待的无聊,不如去后院瞧瞧她们几个聚在一起玩的什么诗社?”
江南这边的风气与京里不同,或许是这块地方不管是农业商业还是手工业都发展迅速,导致就算是平头百姓家里有些闲钱都会去供儿子读书,一旦脱胎成官宦人家,就算只是中个秀才也算是拉了一把门第,几代下来还能落个书香世家的美名。
因此在这块地方,姑娘家都是要念书的。
她们不单单只会念书,还要会学着怎么吟诗作赋,姐妹之间还经常会有结诗社,作诗传颂之类的活动,若是能够传出去博得一个才女的美名,在她们姻缘上也会有不小的助力。
虞燕印象里的诗社还停留在小时候看《红楼梦的》的时候,大观园建成后贾府的姐姐妹妹们闹着结什么海棠诗社,因此她此刻不免有些好奇地点点头。
曹夫人牵着她的手慢慢向后花园走去,如今正是农历四月,花园里摆放的都是牡丹芍药,偶有杜鹃和荼蘼零零散散的落在花圃的各个边角。
“落尽残红始吐芳,佳名唤做百花王。”
小姑娘清脆的声音从水榭中传来,她看着大约十二三岁的模样,手里拿着一把团扇轻轻点着水榭中间桌上摆着的那盆姚黄。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那双清泠泠的眸子一转,恰好对上虞燕好奇的眼神,她笑着从一摞一摞的花盆里折了一株青龙卧墨池朝着窗外盈盈一丢。
正落虞燕怀中。
“竞夸天下无双艳,独立人间第一香。”
虞燕懵懵地看向怀中被丢来的牡丹花,那花黑中透红,重重叠叠的花瓣竞相绽开,青色的花心弯弯卧在中间,恰如一条幼龙盘踞。
“你怎么把彩头给丢出去了?!”
“快看看丢哪儿去了!”
水榭中传来小姑娘们惊讶的声音,只见先后冒出好几个毛茸茸的脑袋,里面大多都是八岁以上十三岁以下的小女孩,面容大都稚气未脱。
“蕴姐儿,还不快出来见过远客。”曹夫人摸摸虞燕的脑袋笑着解释道,“这是她们小姐妹之间玩闹的把戏,这来当作彩头的花丢到谁身上,谁就要作诗一首。”
她可没说要参加这种活动啊!
虞燕捧着手里的花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她面带纠结地看象朝她们款款走来的小姑娘,最后干脆把花塞回了她的怀里。
远处探出的脑袋里有个穿着丁香色小袄的姑娘,她乐得大喊:“蕴姐儿难得有次丢出去的花还能被塞回来,快来看啊!”
虞燕一脸纯良地看着曹蕴。
曹蕴突然就笑了出来,她忍着笑意轻轻福身给虞燕请安:“不知格格今日来,待客的东西没有准备周全,还望格格见谅。格格舟车劳顿一路至今想必也有些疲乏,不如来水榭里用点点心歇息一下?”
虞燕看着水榭中透露出的衣香鬓影也有些好奇,于是点了点头。
曹蕴牵着她的手走近水榭,上边写着“枕霞阁”三个字。水榭里边摆着好几排不同种类的牡丹,魏紫姚黄、赵粉豆绿,又或者是酒醉杨妃、白雪塔、御衣黄刚才探头出来的小姑娘好奇地看着她:“这是谁家的姑娘?怎么没听你提起来过?”
“这位是雍郡王府的二格格。”
曹蕴此话一出,水榭里的小姑娘们都很有礼数的福身朝虞燕请安,直到虞燕免礼才落落大方的起身。
“叫我额林珠就好了。”
曹蕴依次按照座位的顺序给虞燕介绍:刚刚那个探头出来的姑娘叫蔡琬,她阿玛从前是跟着万岁爷平三藩的功臣,可惜后来因罪解职,遣戍黑龙江,直到康熙赦还才跑来江南做了富家翁。
蔡琬身边那个穿着天水碧缠枝月季花袄裙的女孩叫宋禾,父亲是如今的江苏巡抚宋荦,这几日正好跟着母亲回外祖家探亲,因为从前在苏州有些才名的缘故,也接到了曹蕴发出去的帖子。
曹蕴身边坐着的是杭州织造孙文成的女儿孙晏如,是曹老夫人的外甥孙女,而角落里那个穿着简朴的女孩曹蕴则没有着重讲述她的家世,只说她于诗词一道尤为精妙,是有大才者,含糊地说她闺名唤作双卿。
“既如此,咱们这水榭里可不是正巧满了六个人?”蔡琬眼睛一亮拍掌笑道,“那不是正好够玩飞花令!”
虞燕连忙摆手拒绝:“我不会作诗。”
这话是真的,虞燕在作诗方面实在没什么天赋,那些需要记下来的平仄还有韵脚就能让她写出来的诗词得到的评价只有“匠气”、“不知所云”、“为了写诗而写诗”之类的评价。
“咱们不作诗,背诗额林珠可会?”蔡琬笑嘻嘻指向曹蕴,“她一个人打我们五个,我们挨个背一首和牡丹有关的诗,背不出的人或者在一息之内想不到句子就罚她喝荔枝酒,若是她背不出,就得去池子里摘朵莲花上来。”
“那我试试?”虞燕眨眨眼。
“额林珠年幼,荔枝酒再甜也是酒,去从我房间取点玫瑰卤来,冲开了给格格预备着。”曹蕴吩咐一旁的下人道。
说罢她便站到了最中间,牡丹花绕在四周,她随手点了一盆
就笑道:“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
“你怎么今日一上来就说这些最浅显不过的诗,往日不都是往偏门里寻,把好说的诗留给咱们得么?”孙晏如嚷道。
虞燕轮在第一个,她先把自己能反应过来的诗赶紧说了出来:“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曹蕴冲着她笑笑。
和虞燕相比,其余几个小姑娘都是玩飞花令的一把好手,背得诗句层出不穷,尤其是那位名唤双卿的女孩,念得诗偏门得虞燕从来都没听过。
她生得实在貌美,荆钗布衣都掩不住她的芳华。
虞燕好奇极了,趁着宋禾卡壳背不出诗的空隙问一旁的蔡琬:“那个双卿,家中是做什么营生的?”
蔡琬不太想说双卿的来历,但是碍于虞燕格格的身份,只好小心翼翼把自己的声音压到最低:“她家是普通农户,听说她舅舅是私塾的塾师,双卿从五六岁开始就一直借着这个机会跑到那里去听她舅舅讲书。”
普通农户女哪里能看得了这么多书,还会填词作画,虞燕学着蔡琬的模样低声问她。
“她女红做得精巧,就干脆用那些女红,向商贩们换些诗词书籍来读。”蔡琬瞟了眼曹蕴感慨道,“蕴姐儿有一日随父出门的时候恰巧遇到双卿卖女红换书籍,后面就干脆从她手里将那些女红用自己的私房钱以高价买断,又找了许多书来给她看,曹家就当给女儿找个玩伴,也没什么不肯的。”
虞燕看向双卿,她是对打曹蕴的这几个姑娘里唯一一个没有因为说不出诗词而被罚喝荔枝酒的,目色清明,每背一句诗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一连几轮打下来,蔡琬宋禾还有孙晏如都喝得面若朝霞,虞燕喝玫瑰汁子都喝饱了,唯有双卿和曹蕴两个人还在背着诗。
“”曹蕴卡壳了。
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蔡琬立马精神起来,她脸上是吃醉的红晕,但看向曹蕴的目光炯炯有神:“一息都过了!双卿好样的,就该轮到她下池子去摘莲花!”
曹蕴失笑摇摇头。
枕霞阁四周环水,边上就是一片含苞待放的荷花。曹蕴提着袄裙沿阶梯慢慢下去,蔡琬就在水榭的窗边指点她:“那个都还是花苞呢,你给人家折了多不好。你往右边站站,对,往前走的右面有一朵开得正好的。”
如今是农历四月的天,盛开的荷花本就寥寥无几,曹蕴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株勉强符合蔡琬要求的荷花,等她摘了花上来,蔡琬就将荷花插进了下人们准备好的红英雪干二色玛瑙花插里头。
“去年约莫六七月的时候咱们还结过菡萏诗社,当时我做得诗意头不好,被她们几个评到最末等去了,我就依着蕴姐儿的意思下去摘莲蓬。”
蔡琬乐道:“当时走那中间的阶梯滑了一跤,我整个人跌进池子里去了,若不是双卿水性极好,直接跳池子把我救上来,恐怕我就要去水底与菡萏作伴了。”
吓人的事情被她用这样玩笑的口吻说出来,可见蔡琬生性豁达。
虞燕又看向双卿,她撑着脸望向插入瓶中的荷花,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边结诗社的姑娘家这么多,怎么一首诗也没有流传出来过?”虞燕好奇道。
几个姑娘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年纪最大的曹蕴解释道:“都是闺阁女儿的习作,拿出去也登不上大雅之堂,还平白无故受人评判,到时候名声出了岔子是小,按上些不那么好听的名头那真是要去跳河。”
总会有人挑着诗作里的几个字曲解她们本来的意思,为了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姑娘家们结诗社时候写的诗词歌赋都是写完评判完就烧了的,偶有一两首写得实在出彩的,就小心注意地夹到自己看的书里藏起来细细回味。
“其实咱们这还算好的,家中父兄开明的也会在宴席上将姑娘家的习作拿出来一观,不过也就仅限于几个亲眷家中,再往外传就不太好了。”蔡琬说道。
“那若真有精彩绝伦的诗作能够青史留名,就因为这些桎梏的存在,从此不见天日,岂不是很可惜?”虞燕感慨道。
她不是很懂诗词,但是刚刚双卿面前摆着的宣纸上写着玩飞花令之前作的咏牡丹诗,上面一句“无人共赏孤芳艳,独对斜阳泪满瞳。”中的凄苦自怜之情还是看得懂的,她觉得写得挺好的,虽然不算什么传世名作,但是拿出来流传没有一点毛病。
虞燕觉得,她们的才华不应被埋没。
没有人接她的话,对曹蕴她们来说虞燕是不知人间疾苦的格格,而且年纪又小,想一出是一出是常有的事情,但她们转眼就到选秀嫁人的年纪,若是中间因为平常玩乐的诗作导致婚事出什么岔子,家里肯定会训诫她们。
曹蕴也没往心里去,只叫了几个下人端了江南这边新样式的点心上来摆到虞燕面前,自己拿了块杏仁佛手吃着,打趣双卿道:“平日里还会说几句话,怎么今日就像个哑巴了?”
双卿昨日晚上熬大夜绣了一晚上的女红,今日确实有些撑不住。但是家里的难处她总是不好意思拿出来说的,对她而言来曹府和几位千金小姐们一起作诗玩乐已经是天大的福气,若说点什么出来惹她们不开心了,反倒就成了她过错。
因此她只是温柔地笑笑:“昨夜没睡好罢了。”
她都这么遮掩了,曹蕴也没了继续探究的念头,寻了别的由头就将话题岔开了:“万岁爷恐要在咱们家小住一阵子,到时候额林珠若是没什么事,不如就来找我们玩。虽说诗社不是每日都有,但是不管是琴棋还是书画,我们几个都还能玩一玩。”
她说要玩,还真就叫下人去取琴来,虞燕是还没接触这些东西的,她看着曹府的丫头从远处抱了一架琴过来,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宋禾倒是坐到了琴架子边上,朝着虞燕笑笑就弹起了琴。
“额林珠要试试么?”曹蕴见虞燕看着宋禾目不转睛开口问道。
虞燕从小到大都没怎么接触过乐器,一下子叫她去摸琴弦还有些好奇。
说是说琴,实际上就是古筝,宋禾将凳子挪到边上,曹蕴笑笑:“禾姐儿从会走路开始就摸琴了,如今便是那些难度极高的曲子,她弹起来也不在话下。”
宋禾低低笑了两声,将小一号的甲片拿胶带缠到虞燕手指上,坐在她身后握着她的手缓缓在琴弦上滑动,刚开始学就是最简单的勾托抹,循环反复,中间再夹杂着教她辨别琴弦的声音。
她们的曹蕴几个姑娘就坐在边上托腮闭目,清风徐抚过她们的面容,仿佛世间的忧愁在此刻全都消失了。
虽说如今曹雪芹还未出生,金陵十二钗是见不到了,但是见见他的姑姑们,也能看出曹家养女儿的方式如何了,怪道曹雪芹能写出像金陵十二钗那样秉性各不相同却又各有各的风采的女子。
用晚膳的地方是曹寅特地花钱按照宫里的规矩来造的,康熙坐在上首,阿哥们按照年纪大小一溜排下去,太子家的弘皙最为特殊。
太子虽然没来,但是康熙却让他一直伴驾在侧,因此他的位置还凌驾于直郡王之上,叫他原本还挺乐呵的脸色一下子就难看了起来。
虞燕则坐在胤禛身边,他摸摸自家女儿的脑袋轻声问道:“身上有什么难受的么?”
各地水土不同,先前虞燕在徽州和苏州的时候都没什么水土不服的反应,临到江宁却在马车上吐了一回。太医看过后只说恐怕是马车颠簸了两下导致的,胤禛却心忧女儿水土不服导致身子不舒服,因此时时刻刻盯着她。
虞燕摇摇头,正上首的康熙是第一次看到曹寅的女儿曹蕴,他看看曹蕴,又把她叫上去说了几句话,最后满意地朝着曹寅点点头:“你这个女儿教养得不错,便是京里的八旗闺秀也不过如此了。”
曹寅笑道:“能受到万岁爷赏识是蕴姐儿的福气。”
“朕想给她日后指一门好亲事。”康熙颔首道。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
目光都聚集在了曹蕴身上,她不卑不亢地跪下,一旁的曹寅更是喜笑颜开:“若能得万岁爷指婚,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康熙却没在此刻说他想将曹蕴指给谁,倒是底下几个阿哥面面相觑,曹家的家世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夹在那里很是尴尬。
他们家是包衣出身,嫡福晋定然是做不了的,但曹寅本人却简在帝心,身为天子近臣他的女儿不管给哪个阿哥当侧福晋,都显得有些不合适。
莫非,老爷子想把这姑娘指给太子?
他们怎么想的虞燕不知道,她看着如今坐回席面面带微笑的曹蕴,只觉得她可怜,将来的命运就被轻飘飘的一句话给定下了,而且不管她嫁给谁,恐怕日后都不会有再像待字闺中时那样肆意玩乐的时光了。
在曹府逗留的几天虞燕每天闲着没事就是跑去曹蕴那找她,不管是蔡琬还是孙晏如都对她进学的速度发出了赞叹的声音,姑娘家们当师傅的心思正好被虞燕吊了起来,几个人就干脆就着虞燕目前的学习进度变着法的给她讲学,十足过了一把当师傅的瘾。
“双卿怎么不在?”
自从那日牡丹诗社之后虞燕就许久再没有见过她了,虞燕好奇地看向曹蕴。
在场的几个姑娘里面对双卿最熟悉的就是她了,曹蕴此刻却也皱起眉,召来身边的下人问道:“前几日我也给贺家下了帖子,一连下了许多日子,怎么连个回信都没有。这几日去买绣品的人可见到双卿了?”
负责采买绣品的妈妈进来后开口就说了件叫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这几日摊子上的东西都是双卿她娘在卖,说是她老子害病害得严重,双卿留在家里照顾她爹。”
双卿一个不过和曹蕴一样大的丫头能怎么照顾人,她原先卖绣品,人家看她一个小姑娘可怜多少会看顾着点,如今换了她娘哪里来这些好处。若是她爹真病得起不来身,按道理来说更应该是双卿出来卖东西,她娘留在家中照顾才是。
曹蕴不语,一旁的蔡琬和孙晏如与双卿也没太多交情,见状拉着虞燕继续讲书。
虞燕却转头看向曹蕴,见她有些犹豫便问道:“蕴姐姐,你想出去看看双卿吗?”
“不瞒格格,双卿家贫,我怕她家里出什么事。”曹蕴有些歉意道,“当初是我将她拖来与我们一起结诗社玩闹的,与她相识多年,我已把她当做姐妹一般看待,这些年来很少有像现在这样久久见不到她的日子,我总是疑心出什么事”
她想出去找双卿。
“这可不行,无端出去到时候回来肯定要挨骂。”蔡琬连忙拉住她,“你先让小厮出去打听打听消息再说,万一没什么事情呢?”
曹蕴定了心神想想也对,连忙派了小厮出去,等人回来的时候就说双卿家里确实出事了。
她爹病得严重,家中一下子凑不出那么多银子替她爹看病,她叔父便替她家做主,收了江宁布政使周家的礼金几十两,想要把她嫁给那户人家里那个贪花好色且嗜赌成性,比双卿大上十几岁的老爷做妾。
“说是如今正在家里绣衣裳,实在没空来。”
如今京中满洲姑奶奶们嫁人的年纪都在十八到二十岁左右,江南这边年纪轻些也差不多在十五六岁,像双卿这样不过十二岁就要嫁人的简直天方夜谭,也就是穷苦人家才能干得出这种事情。
曹蕴一下子就急了,还是孙晏如拉住她说:“就算你是曹家的女儿,也没有不让人家嫁人的道理,你救得了双卿一时,又不能护她一世。”
那日牡丹诗社里双卿的面容仿佛还在昨日,曹蕴气急直接破口大骂:“双卿那样的人品样貌就因为那点银子去那种人家里做个妾,她那叔父真是昏了头,而且她那对爹娘居然还答应了!真是疯了!”
“这点银子我难道出不起么?”曹蕴咬着牙,“便是我将她买回家又如何!”
孙晏如赶紧拉拉她的袖子:“那是布政使家……”
又不是什么小门小户,曹家姑娘的名头在此时就没那么好用了,尤其现在曹寅在江宁这块地方当官几年,近来正因着党争的缘故小心谨慎,万不能在这种时候留下什么把柄。
曹蕴长吐一口气终于冷静下来。
虞燕转头看向越桃:“咱们出来的时候是不是带了一套男装?”
越桃虽然不知道她此时问这个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点点头。
虞燕又转头看向曹蕴:“蕴姐儿,刚刚那个认得双卿家的小厮能不能借我用一下?”
曹蕴是个聪明灵透的女孩,听她这么说就知道虞燕想去干嘛了,她临到这时却又摇头:“格格你才几岁,江南这边拐子又多,若是你出去丢了,咱们家可就完了。”
她是想救双卿,可也不想因此把家里人给搭上。
虞燕只是露出嘴边两个浅浅的酒窝,说了一句:
“信我。”
第39章
权力有权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
江宁布政使这个职位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在曹蕴看来比较棘手,毕竟同样是在江南官场当官,但对于虞燕而言就没有那么麻烦了。
毕竟有谁会因为一个妾而和郡王爷的女儿闹起来呢。
“格格,咱们这下是去哪?”越桃有些不安。
出来前虞燕和胤禛通了气,她阿玛倒是没有什么太多拦着她的举动,就连训诫的话也没有多说几句,关于她借腰牌要去哪去干嘛更是干脆问都没问,非常爽快地给她拨了两个拳脚好的侍卫和一架车方便代步。
“先去双卿家吧。”
曹蕴想要将双卿从火坑里救出来是个很简单的事情,但是后续该怎么发展她却完全没有考虑到,而虞燕却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只是具体该怎么实施她暂时还要先问过双卿的意见。
她不能替别人决定未来,只有在征求过双卿的意见后才能着手替她谋划。
临近农忙时节,双卿家周边的住户大多都不在家,许多小孩都在那一片的田埂上面玩,年纪最大的看起来也才四五岁,光屁股蛋的都不在少数。
只是虞燕一群人穿得都是绫罗绸缎,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行,所以那些小孩远远的都避开了。虞燕她们便提着裙子跟着从曹府带出来的那个小厮慢慢从田埂上溜达过去。
黄泥小路蜿蜒曲折,这一带的大部分屋舍都没有铺上砖瓦,简简单单地用木头和茅草随便搭起来,暮春的风缓缓吹过,依稀还能看见飘落满地的茅草,偶尔还能听见几声鸡鸣犬吠。
虞燕抿唇走近双卿的家,轻轻一推屋子的木门就开了,里面最南边架着绣棚,拿着针线在上面穿引的不是双卿又是谁。
她见到突然有人进屋蓦地就被吓了一跳,手里的针扎到己的指尖,沁出点点血珠。抬头看清是虞燕她才不好意思的将血往手边的麻布上抹,边抹边低声道:“格格怎么来了?”
双卿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蕴姐儿很担心你。”虞燕环顾屋子一周也没找到能落脚的地方,眼见双卿准备起身给她腾个位置出来,虞燕连忙摆手,“我过来也就同你说几句话,要不了多长时间,站着就行。”
双卿低着头轻声说:“蕴姐儿对我很好,家里的事情……她是不是都知道了,怪我不争气。”
“听说你爹病重,你叔父就做主把你卖了?”
虞燕这话说得挺难听的,双卿雪白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咬着唇反驳的却不是后半句话:“我爹没有病重,只是小弟要上学,私塾那边要收束脩,家里实在拮据没办法……”
所以就琢磨着卖个女儿。
毕竟双卿长得漂亮又有才情,许配给同样的农户人家收那点钱实在是有些糟蹋,她爹娘想了想干脆就求她那个认识点人的叔父把它送到高门大院去,还能多换点银子。
“那你就甘愿这样被卖给别人做妾吗?”
这才是虞燕最想问的。
嫁给一个臭名昭著的浪荡子,还是妾
室,但凡是个有脑子的姑娘都是不会愿意的,更不要说双卿远远没有笨到那个份上。
双卿秀眉微蹙,犹豫了一下回道:“聘礼已经送来了,我娘也签了卖女契。”
私塾的束脩是前两日就交掉的,如今就算是想反悔她爹娘也不会同意的,一是家里实在没钱退还礼金,二是布政使家对他们而言算得上是高门显贵,能攀上这样一门亲事说不准以后还能给她弟弟当个助力,她爹娘乐意得不得了,哪有她可以置喙的地方。
换句话说,她又有什么地位可以和爹娘谈条件反悔呢?
其实,从前弟弟还没出生的时候,她也是受过爹娘疼爱的,否则她怎么会有机会去私塾外边听书不干活。她娘在这段时间又不停地和双卿回忆往昔,她想到从前与爹娘享过的天伦之乐,最终还是心软了,这才勉强答应这门亲事。
不答应又能怎么样呢?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
“纳妾也须得有文书,他们送来的只有礼金,文书却没送来,与其说是纳妾不如说是买个暖床的丫头,哪里是去做正经妾室的。”
双卿脸色发白,咬着唇不说话。
“周家预备纳你的人如今已是做祖父的年纪,你当真要跳这个火坑?”
托了先前跟在温宪公主身后为她的婚事跑来跑去的福,虞燕对这方面还算得上是有些了解,她板着小脸认真道:“你若想要反悔,我能给你这个机会。”
双卿看起来有些恍惚:“格格?”
说起来她们也不过是只有几面之缘,为何要如此帮她?
虞燕笑道:“我帮你自然不会不求回报。”
双卿点头,这世上天上掉馅饼的事情自然少之又少,她也并不觉得自己会碰到,只是她想知道虞燕帮她的前提条件是什么。
“若是我能帮你将这门亲事解决了,那应该要按照相同的礼金补给布政使那边,既然如此就当是我从你爹娘手里把你买下来。”虞燕眉眼弯弯,“我也不要什么卖身契,但你得和我签个契约文书。”
“格格要聘我做什么?”双卿好奇道。
契约文书向来只会发生在雇佣关系之间,她完全猜不到像虞燕这样的女孩子能雇她做什么?女红吗?这应该算得上是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实际上,虞燕想开一家书肆。
她合计过自己手里的钱,零零散散这么多年下来买一间铺子的钱还是有的,但是管书肆的人员她迟迟没有头绪。
直到见到双卿。
她是个很合适的人选,首先她与家里联系不紧,像她们这种穷苦人家出生的女孩基本上家里人卖了就卖了,古代交通又不方便,一辈子也不见得能见上几次面。其次她不同于李有容那种官宦人家的女儿,她是可以在外抛头露面的,而且之前她也在街上卖过绣品,做起生意来也算得上有经验。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虞燕想托双卿写书。
文字承载的往往是人们最朴实的情感,更是思想传播的载体,它的影响力是细水流长的,它会用独属于文字的生命力去影响每一个看过的人,哪怕微小,但也存在。
因此虞燕很真诚地看着双卿:“我想聘你写文章。”
不是哀怨自怜的闺阁诗作,而是跳脱出伤春悲秋,跳脱出情爱绵长,最终落笔于少女自我成长的传奇故事。
而且如果有一天她能掌握更多的话语权,书肆的作用就不仅限于这些了。
她紧紧盯着双卿的眼睛。
“我只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
双卿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如今也才十二岁的年纪,眼下却要做一个关于自己后半生的决定,而且这个决定的靠谱系数并不高。
说着想带她走的是个六岁的孩子,许诺给她未来的也是这个六岁的孩子,可她只有六岁,孩子是什么样她再清楚不过了,都是一天一个想法,一天一个理念。
虞燕没有着急要她马上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环顾破败的四周,又转身看向门外连绵不绝的田埂。先前她跟着胤禛出门的时候基本都是坐着车,看到的路虽然不是后世的柏油路但也算得上整齐平坦,哪里像现在入目的那样都是泥泞不堪的小路,就连屋舍都有漏风的情况。
上层阶级的日子过多了,真的会不知道人间疾苦。
“我愿意。”
双卿顺着她的目光向外望去,她这样的身世就算是没有发生现在这样把她典卖出去当妾的事情,日后平安出嫁也不过是嫁给另一个佃户做妻,也要日日耕种,写诗作词的时间只会一缩再缩。
可这样的日子也不是她想过的。
与其如此,倒不如信一把眼前这位格格,毕竟她现在过得日子也就这样了,就算再差再差,也差不过现在了。
虞燕回头,阳光打在她鬓发处的绒毛上渡上一层金边。
既然双卿愿意,那接下来的事情其实就是最好办的了。
如今的江宁布政使据她阿玛身边的侍卫所说与直郡王牵扯不清,先前直郡王就因为曹家势大的缘故向曹寅投过橄榄枝,只是曹寅身为实打实的保皇党,基本上不会掺和到皇子之间的党争中去,因此直郡王恼怒过后就存了新想抓他的小辫子,这才是曹蕴犹豫要不要救双卿的一大原因。
一旦牵扯到这些政治斗争,就不是曹蕴这样养在深闺的女儿能参与的了,万一就因为这件事出什么岔子怎么办。
朱轮车缓缓驶向江宁布政使周家,虞燕突发奇想道:“越桃,你说我们现在这样拿着我阿玛的腰牌和钱去买人的行为,像不像仗势欺人啊?”
“那也是格格您有这个仗势欺人的本事啊。”越桃眨眨眼。
不管是上门做什么都要递上拜帖,出来的时候虞燕拿的是曹家的拜帖。
周家的门房一开始看到只有一个六岁的男童还有些疑惑,直到她身边的越桃将拜帖拿出,那门房才接下拜帖往宅内走去。
帖子上写的语焉不详,周家的夫人看到后也有些疑惑,最后干脆点了几个丫头小子将虞燕迎进内院。
曹家的姑娘小子周夫人都是见过的,眼前这名穿着男装的小姑娘却格外的眼生。
她张开嘴脆生生说道:“我想同夫人买个人。”
没有那么多的虚为委蛇,虞燕干脆了当地就将自己的需求讲述出来:“前段日子周家在丹阳里买了一个叫贺双卿的姑娘,据我所知夫人买她用了十五两银子,我替她将这十五两银子还上,人归我可好。”
周夫人恍然大悟,曹家姑娘与那贺双卿有所往来她是知道的,但她买那小女子另有他用,因此还是笑着拒绝了:“小娘子有所不知,这贺双卿的爹娘将女儿卖进来的时候还提了个要求,须得替他们那年幼的儿子寻个好的开蒙老师,这前后上下打点的银子花的海了去了,不是你能买得起的。”
“还有你来买人这件事,家里大人知不知道?”周夫人笑道。
她以为虞燕是曹家的亲戚姑娘,不知道周家和曹家之间的小九九,这才歪在榻上指点了她几句。
周夫人聘贺双卿进来也是为了她那聪慧的脑子,这样的姑娘替她生个聪明的儿子才是正经事,否则她为什么要花那么大一笔银子买个病秧子回来。
虞燕见她铁了心不肯归还双卿的卖身契,也不与她多做纠缠,转头就朝着胤禛拨给她的侍卫说道:“把我阿玛的腰牌取出来。”
阿玛这两个字是很典型的满人称呼,周夫人眼睛一跳,只见那侍卫的
怀中摸出一块金镶玉的腰牌。虞燕接过腰牌将其递到周夫人面前,笑眯眯道:“曹家的身份确实不大管用,那雍郡王的名头管不管用呀?”
曹家还只能算得上是天子近臣,雍郡王可是实打实的凤子龙孙,周夫人抿着嘴心绪翻涌,随后晒然一笑:“原是雍郡王府上的格格,早就听闻郡王爷伴驾巡游到此,只是近来老爷忙于盐税的事情一直脱不开身,至今还未找到机会去拜访。”
她笑容满面拉过虞燕的手,又叫一旁的丫头们给她准备了小孩爱吃的奶糕放到一边:“既然是格格要人,咱们哪有不放的道理。”
脸色变得好快!
虞燕是亲眼看着周夫人从有些傲慢变得笑容可掬,她在心里不由得感叹这样的人真是能屈能伸,以后一定要多加学习。
虞燕从周夫人身边的丫头手里接过双卿的卖身契,薄如蝉翼的一张纸上写着她的姓名年龄籍贯,就是这样一张无足轻重的薄纸,就能决定一个人的一生。
东西拿到手事情也就办完了,若她不是雍郡王府上的格格,而是像曹家一样的官宦人家,恐怕这位布政使家的夫人都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地就让她把双卿的卖身契带走。
虞燕第一次感受到姓爱新觉罗的好处。
有权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
再次回到双卿家的时候她爹娘和弟弟也都回来的,屋外炊烟袅袅,屋里依稀还能听见小孩尖利的声音,虞燕上前敲门,看见的就是双卿那张有些憔悴的脸,她的身后还传来男人询问的声音:“是谁啊?”
“是贵人家的小姐。”双卿低声道。
双卿的爹娘都从屋里出来,她娘还将手往身上擦了擦,那上边原本全是灰。
“贵人可是有什么事?”双卿爹问道。
虞燕从越桃手里接过新鲜热乎的卖身契递到双卿爹娘面前:“你家女儿的卖身契如今在我手里,我明日就要启程离开江宁,今日特来接她走。”
双卿爹娘面面相觑不知道闹得是哪一出,连忙赔笑道:“双卿的卖身契咱们是送到周大人府上去的。”
怎么会在一个小丫头手里?
“这正是我从周府那边买下来的。听说你们把双卿卖了给她弟弟换束脩,这里还有三十两银子,基本上也能供他念几年书。”虞燕说道,“至于双卿从此以后就卖给我了,往后你们不许再打听她的下落。”
双卿爹娘看着那三十两银子面面相觑,对于普通庄户人家来说三十两银子算得上一笔巨款,不说交束脩,就算是将眼前的屋舍重新翻修一遍都使得,哪里还有什么不肯的。
他们只觉得自家姑娘卖了两次白捞了一笔钱,双卿爹娘笑得都快合不拢嘴,直接就抱了两套衣裳打包塞到双卿怀里,推着她就出门。
门口是烧着秸秆的火盆,这东西本该是冬日里取暖用的,放在这里不知道是不是哪家孩子玩闹的缘故,里面丢着几个小炮仗,秸秆就一下子被点燃了,火焰冒得老高。
“双卿。”虞燕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双卿的目光都有些呆滞,有些迟钝地转头看向虞燕。
虞燕朝她笑笑,将双卿的卖身契在她眼前晃了晃,随后将那张薄薄的纸丢进了火盆里。
火焰在那一瞬间蹿得老高,热浪扑面而来。
虞燕拍了拍手:“这下好了,等回去之后我拿纸笔来写给你的契约文书,往后嘛,你乐意的话喊我名字就好了,不乐意的话喊我东家也行。”
双卿原本怅然若失的面容缓缓浮上一丝笑容,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那座破败的屋子,在里面住了将近十二年,身上却从未像现在这样轻松过。
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双卿不知道,但至少现在,不算太差。
“你那卖身契上怎么叫贺卿卿?”虞燕上了朱轮车见她还低着头,忍不住和她搭话道。
双卿慢慢回过神来低声解释道:“爹娘懒得给姑娘家取名,我和我姐姐都叫这个名字。只是每次叫卿卿的时候总是分不清,我又是第二个女儿,娘干脆点了我叫双卿。”
虞燕就这么诱着双卿说话,短短几天世界全然变了个样,完全打破她固有的生存方式,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来说哪怕心理再强大也会有些懵,更不要说双卿这样热爱写诗,情绪高敏的小姑娘。
“明日皇玛法他们就要从江宁这地方返京了,今日等下回去你和蕴姐儿她们道个别,等回京中后我”
虞燕一时间有些卡壳,她身边能使唤得动的大多都是宫女,能离开内院的基本上都是太监和侍卫,但是平常她也没怎么接触过。
没人啊!
不管是购置铺子置办书肆,还是撰写文章发表,都不可能让眼前这个只有十二岁的女孩子一个人干吧,那简直都不能算雇佣童工了,那是把人当牛马用啊!
果然很多决定不能脑袋一热就做出来,虞燕摸摸自己的脑袋瓜,看着双卿想了又想,最后灵光乍现:“这样!等回京后我带你去见个人!”
双卿疑惑地看着虞燕,只见她一会沉默一会兴奋,面色变化之快比那书本上写的川剧变脸还快。
回到曹府的时候还不算晚,曹蕴几个一直都在等着虞燕回来。
“双卿!”曹蕴看见双卿就是眼睛一亮,拎起裙角就飞奔而去,“你没什么事吧?”
双卿抿嘴笑:“我好生生地站在你面前,怎么会有事呢?”
曹蕴自然没忘记从周府回来的虞燕,她如今再也没把她当做小孩看待,真心诚意地感激道:“还得多谢格格,只是您救下双卿免了她跳火坑,后面可要将她留在曹家?”
虞燕摇头:“她的卖身契我已经销毁了,如今依旧还是良家子,哪里有长久住在你家的道理。况且救得了一时,若是再放她回去,指不定她爹娘又会因为什么原因再把她卖了,我打算带她回京。”
回京之后差不多就到了六月的样子,按照她那位皇玛法的脾气应该会直接回畅春园。园子里很多事情操办起来都比在宫里要方便的多,而且如今管着她阿玛院子里大小事务的人是谢嬷嬷,若是有什么事情直接找她就好了,还不用和福晋面对面交谈。
江南此地既是经济重心,里面的官绅士族又对前明多有崇敬,因此康熙每次南巡都要一路接见诸多扎根江南的官员世族,又是赐匾赐字又是赐宴赐物的,在曹家接见了一批又一批的官员。
胤禛跟在老爷子后面跑东跑西,差点都没顾上带出来散心的女儿。直到虞燕那边来人说想要借腰牌,他才意识到女儿第一次有了想要的东西。
在胤禛眼中,额林珠从小就没有展现出“想要什么东西”的心态,她面对大部分的事情都抱有一种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豁达,不是说这种心态不好,而是这种心态在皇家这个地方是很难生存下去的。
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养在深闺的格格,那么她自然可以抱着这种心态养在他这个当阿玛的羽翼下。
但她显然不是。
她想的东西很多,也不缺乏变革的心态,可她骨子里太柔了,换句话来说没有上位者天生的刚性。
额林珠若是想要像他四妹一样参与政事,最重要的就是转变她那副从骨子里浸出来的软弱,否则迟早有一天会栽一个大跟头。
自古以来有关权力的斗争都是带着血的,容不下心善的人。
胤禛倒是乐于看见她的转变。
第40章
回京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从江宁回到京城就用了晃晃悠悠一个半月,中间康熙又借着这个机会查看了一番从江宁一路到京城的河道,虞燕和双卿两个人就借着他到处驻足的机会记录各地的风土人情。
双卿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就是曹府,她第一次看到外面如此开阔的世界,哪怕就是走马观花般的过了几眼,却也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直到朱轮车慢慢行驶至畅春园的门口,虞燕才叫来车夫调转方向,沿着畅春园的小路一路向南驶去。
“咱们这去哪儿?”眼见车子脱离原先行驶的队伍,双卿有些犹豫的问道。
虞燕掀开帘子望向窗外:“去见我姑姑。”
像她这个年
纪的女孩或许做很多事情都会受到限制,因此虞燕打算借助一点他人的力量,而温宪公主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人选。
她能看到天下人的处境,也愿意扶持同样身为女性的虞燕,最重要的是她现在脱离皇宫的管辖,佟家身为臣子对她的所作所为也不能进行过多的干涉,温宪公主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实现了一定程度的自由。
温宪公主的公主府还是胤禛亲自看着建造的,按照他的审美从花草树木到假山湖石都尽显素雅之美,就连刚进门那块的影壁上都纹着竹子的样式。
虞燕进来的时候出示的还是胤禛的腰牌,公主府的门房是原先宫里的太监,见过虞燕几次,甫一照面就立马弓背请安。
“我有事来找姑姑。”
那太监立马派人前去后院传报,不一会儿就来了两个小宫女给虞燕和双卿带路。
穿过抄手游廊走到西厢房的位置,院子里边立着一座亭子,四面环水与曹家的枕霞阁颇为相似,温宪公主就坐在亭子里面,她的面前是一块巨大的画布,白宣纸就这么被夹在后边的木板上,看起来就像后世的素描一样。
同样是只有黑白两色,水墨大片大片的铺染,将盛夏欲雨,蜻蜓停驻于菡萏之上的场景描摹得惟妙惟肖,那只蜻蜓在她的画笔下好像有了生命,仿佛下一刻就能突破画卷飞到她们的身边。
“姑姑!”
隔得老远虞燕就开心地提起裙子往亭子里面跑。双卿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跟在她的身后,等进了屋子才发觉亭子里面凉快得很,完全没有外头的那点闷热。
札喇芬停笔,抬眸转头,下一刻虞燕的手就轻轻环上了她的腰:“姑姑!几个月没见你都快想死我了!”
“你不是和四哥一起出去江南散心了么?”札喇芬笑道,“想来定是江南的景和人不够好,才让你这么挂念我。”
“这是哪的话,江南的景和人再好那也好不过您呀!”虞燕笑嘻嘻地松开手,将双卿推到她的面前,“这就是我在江南认识的姑娘,她叫双卿,于诗词一道很是精通,可以算得上是其中翘楚,不信您考考她!”
札喇芬虽不知道虞燕把这么一个小姑娘推到她面前是什么意思,但她还是从善如流拿画笔点上木板:“那岂不是正好,我这画的左上角恰巧缺了两句诗,姑娘不如来替我作一作?”
“蜻蜓轻立菡萏俏,花叶扶疏映碧霄。”
叫双卿作单纯写景的诗并不难,她随口吟两句就是,两句诗一出就将蜻蜓轻点荷花的模样写的栩栩动人,札喇芬点点头,很给面子的将这两句诗顺手写在了画作的左上角。
“姑姑~”虞燕坐到宫女刚刚搬来的小圆凳上,冲着温宪公主就露出讨好的笑容,“您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小的忙呀?”
札喇芬垂眸轻咳两声,旋即含笑道:“就知道你不是单纯的想我。无事登三宝殿,先说说你要让我帮什么,若是我做不到的,我可不能答应。”
虞燕笑嘻嘻地凑到温宪公主身边,一旁的越桃按照虞燕先前的嘱咐将她这些年攒下的积蓄放到桌上,出去给双卿家里的三十两银子,如今盒子里还有剩下的三十两。
“姑姑,我想在京城买间铺子。”
札喇芬听见这话没有立即答应,而是问道:“你要铺子做什么?”
买铺子对于她们而言自然是小事一桩,宫中就有现成的例子摆在那里。宜妃所生的九阿哥就对这些算盘生意很感兴趣,听说他抓周的时候抓的就是一把金算盘,当时还把宜妃气得不行。
只是九阿哥虽说现在也是做生意,但他基本上也算不上有什么生意头脑,只是仗着自己是个阿哥的身份,到处干一些与民争利的事情,甚至有时候还会做出抢铺子的行为,在商人里面名声一直都不怎么样。
“我想开个书肆。”虞燕小声道。
算得上有些出乎意料,但也算在情理之中。
札喇芬看向桌上的银子轻轻笑了一下:“京城这地方寸土寸金,如果你要买件铺子做书肆,恐怕可不止这么点银子。”
三十两银子对于双卿家来说是一笔巨款,说不定可以用好多好多年,还能改善家里的境遇,但想用同样的价钱在京城买铺子还是差了一点。
虞燕有些囧,她可能天生理财天赋就差一点,尤其前世的时候,虽然她那对爹妈不怎么管她,但是生活费倒也没怎么断过,而且虞燕自己本身消费的欲望就不是很强烈,几年下来就攒了一笔不小的钱。
她有时候买东西连价格都不看,只挑自己喜欢的。
等到穿越之后,她就更没有用钱的地方了。没有用钱的地方也就代表她也没有什么存钱的意识,满打满算这些年下来她自己的私库里也就六十两。
这六十两是能花出去的银子,其余那些逢年过节的赏赐肯定要比这几十两银子值钱得多,但那些东西都是宫廷内造的,肯定不能拿出去换银子。所以这么一算下来,虞燕还是个穷光蛋。
“京城一间铺子打底也要四十两,这还是最低的价格,都不知道歪到哪里去了。”札喇芬心情颇好地喝了一口茶,摸摸虞燕的小脑袋瓜,“你若是想开书肆肯定不会选在那么偏远的地方吧?既然如此四十两估计也是不够的,打底怎么说也要六十两。”
虞燕眼巴巴地看着温宪公主。
札喇芬看看在一旁安静听着她们讲话的双卿,转头问虞燕:“这是你给书肆选的掌柜?”
虞燕见她猜到了就老实点头。
“年纪太小了,站在台前怕是有些不方便。”札喇芬没有立刻否定她的想法,而是根据事实慢慢和虞燕分析道,“十二三岁是可以当作半个大人看了,可是你往京城那些正儿八经的铺子里看看,有哪个当掌柜的只有这点岁数?”
双卿闻言双眸有些黯淡,虞燕倒是低头认真思考,随后将在江宁那边如何认识双卿,如何从周府将她买出来的过程缓缓讲给温宪公主听。
虞燕最后说道:“姑姑,既然我把她从江宁那边带了回来,就不能不管她。但是您说的也有道理,不管是做生意也好,还是别的也好,双卿的年纪不足以让他人信服,”
她朝着温宪公主眨眨眼,将盒子里剩下的银子往温宪公主那边推了推:“姑姑,这些银子就算是我压在你这儿的,铺子的事情可以先缓缓,但是您能不能帮我先教教双卿,带着她开阔开阔眼界。”
温宪公主说的那些话其实很有道理,也是虞燕把人带出来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到的。像双卿这样在底层打转的女孩,哪怕有再高的才情和天赋,也不一定能做好生意。
她压根就没有接触过那些生意场上的八面玲珑,性格或许也不够圆滑,直接就那么莽撞的让她去管一间铺子,听起来就很像天方夜谭。
“帮你教人倒是不难。”温宪公主颔首,“你把这丫头放在我这边跟着我呆上一两年,等到时候保管还你一个你想要的书肆掌柜。”
“只是你日后做事万万不能像如今这般顾前不顾尾,若想成事,往往需要从全篇出发。”温宪公主笑着又咳了两声,“正好内务府给我的那些陪嫁里面也有一间书肆,到时候可以让她去里边看看书肆的运作情况,对这方面多点了解。”
双卿的去向就在二人的三言两语中敲定了,她得先在公主府跟在温宪公主身边两年。
“你在公主府不要害怕,姑姑人很好的,对女孩子也好。”虞燕见双卿对着温宪公主似乎有些惶恐,连忙安慰她道,“等我阿玛出宫建府后我就找他要能自由出入府的腰牌,到时候有空就来公主府见见你,顺便抽查一下姑姑教你的成果。”
双卿抿着嘴,大着胆子握住虞燕的手。小姑娘的手心似乎出了点手汗,摸上去既温热又湿润。
“格格,双卿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的。”
敲定好双卿的
事情后虞燕就卸下了一桩心事,她整个人顿时化作一张猫猫饼瘫在温宪公主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着天,大部分的内容要么就是围绕着她出行江南这几个月的所见所闻,要么就是她的所见所感。
“想得多不见得是件坏事,不过你可不能光想不做啊。”札喇芬点点她的脑袋,“话说得漂亮是没什么用的,唯有脚踏实地,认认真真将一件事情办好,做出实绩来才是真的。”
虞燕闷在她的怀里:“姑姑,我会的。”
经此一遭她已经发现自己最大的缺点就是想得太多,说得太多,却又做得太少,但是很多事情是一定要自己尝试去做的。
趴了一会在亭子里晒了晒太阳,虞燕又觉得自己好像满血复活了一样,她一个骨碌从温宪公主身上爬起来:“姑姑,那我先回园子里去啦!”
说是说要回园子,虞燕带着越桃离开温宪公主所处的西厢房后,转了个身又往公主府供奉太医的地方跑去。
温宪公主生来体弱多病,又是唯一一个嫁在京中的公主,康熙特地从太医院拨了一名太医到公主府来,虽然还是在太医院任职,但是主要且长期诊治的病人只有公主一个。
虞燕一进门就看见两个药童跟在太医身后用嘴辨别草药的味道,那太医捧着画着药草模样的书籍正在教导两个童子草药的模样味道和药性。
太医在宫里是见过她们这些年幼的皇孙的,因此看到虞燕的时候还行了个礼。
虞燕也不是无缘无故就跑过来的,除却双卿的事情外她还挂念着温宪公主的身体。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温宪公主今年的脸色比去年更差了一点,明明穿着跟去年差不多款式的夏衫,整个人看起来都比去年要薄。
太医面对她提出的疑问解释道:“公主先天体虚,每逢盛夏又无食欲,一来二去比先前消瘦也是正常的。她如今的喘疾是先天带来的弱症,只需不劳累,不烦心,静心修养即可,算不得什么太大的毛病。”
虞燕却半信半疑,她是亲眼见过春日里温宪公主咳喘得厉害,几乎快要达到喘不过气的地步的。因此,她只觉得太医治病不尽心,能拖着就拖着。
但是不管是阿哥还是格格每个月治病的太医都不一样,温宪公主未出嫁前也是基本上一整个医院的太医都给她瞧过的,除了说她生有弱症之外,别的也什么都没说过,她确实也好生生地长到了二十多岁。
虞燕想再找两个民间的大夫来给她看看,她疑心是宫里的太医不敢说实话。
出了公主府后她就上了朱轮车,车子一路沿着来的方向返回,一直沿着畅春园那条路进了西花园,最后到了承露轩门口,沿着小道往东走,就到了李氏的厢房。
“和你阿玛出去一趟怎么还瘦了?”李氏连忙招呼虞燕过去,拉着她左看看右看看怎么看都不够,“个子似乎也高了点,去年量的夏衫应该不能穿了,等一下叫陈姑姑带针线房那边的宫女来给你再量下身量看看。”
“好像是高了。”虞燕扯了扯自己的袖子,她先前一直在路上穿的也都是去年的衣服,如今裙子倒是看不出来有什么变化,袖口那儿倒是比去年短了一小节。
不过因为是夏天的原因,虞燕倒不觉得有什么。
“你不在的时候弘昐那孩子可挂念你了。”
李氏往碧纱橱那边看去,虞燕也顺着她的视线往那儿看,只见青纱帐后边并排睡着两个小孩,规规矩矩平躺着的是弘昐,睡姿没那么好看的是才四个多月的弘昀。
虞燕刚走的时候他还像皱巴巴的小老头,如今回来了他也就张开了,皮肤白白嫩嫩得像个包子。
“不过这个点睡觉,等下晚上还睡得着吗?”虞燕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现在连用晚膳的时间都还没到,两个小孩就跟小猪一样睡在那边,就算小孩子觉多也不能这样吧。
李氏笑道:“哪里能让他睡那么久?你回来这会儿刚好才睡一刻钟的时间,现在也该叫弘昐起来了。至于弘昀,你那么大点的时候也天天吃睡睡了吃的,多睡会儿应该问题也不大。”
虞燕没带过孩子表示不知道。
弘昐被乳母温柔喊醒的时候还睡得迷迷糊糊的,但是他还是乖乖穿好鞋袜往屋内走,直到看见虞燕他才眼睛一亮,立马就和一枚小炮弹一样冲到虞燕身边,两只手抱着她傻乎乎地笑。
“姐你回来啦?”他还惦记着正在睡觉的弘昀,只敢压着嗓子小声说话。
虞燕摸摸弟弟的脑袋瓜:“刚到没多久。”
“外边好玩吗?”
弘昐现在念得书也多了一点,对外界是个什么样子也大致有了自己的了解。他可羡慕自家姐姐能陪阿玛一起出去玩了,毕竟他从生下来到现在,除了出痘的时候被挪出宫,其余日子都是在宫里或者是畅春园里呆着的。
“那肯定好玩啊,等你长大了你也能出去。”虞燕摸摸他的脸蛋,一眼就看见弘昐的耳朵边靠近脸颊那块有一个小小的痘印,“你之前出花的时候是不是没忍住用手抠了?”
她轻轻碰了一下弘昐耳边的印子。
弘昐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我忍住了,就是哥哥他在最后那几天的时候疼痒得厉害,没忍住抠破了两个,当时他可害怕了。”
“嫡额娘在我们进去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说不要用手去碰脸上的痘痘,他实在痒得厉害憋不住,想让身边的嬷嬷和宫女把他的手捆起来她们也不同意,最后没办法还是弄破了两个。”
“我看他吓成那样,就想着干脆往自己脸上也抠一个陪他。”弘昐小手一摊,“反正男子汉大丈夫,脸上留点印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皇玛法脸上不也有印子嘛!”
弘昐表示这些事情都是小事一桩,有印子怎么啦?那可是他男子汉表现的勋章!
“弘晖这么怕他额娘么?”虞燕不解道。
在她的印象里福晋对这个唯一的儿子其实挺好的,她有些想不通为什么弘晖会因为福晋说的一句话紧张成这个样子。
弘昐侧头看李氏没有在听他们这边说话,这才小声说道:“他只是怕嫡额娘对他失望。”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福晋对弘晖的指望只是他平平安安就好,毕竟刚出生的时候弘晖的身子骨就挺弱的,能平安无事长到四岁还没病没灾,里边肯定有她的功劳。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一旦当孩子的身体健康起来之后,身为父母的就对他的要求开始突然拔高了。尤其是像弘晖这样作为王府的嫡长子,福晋是希望他能在读书和其设方面都比其他人做得好的,至少不能差太多。
而偏偏,弘晖在这两方面都算不上有天赋。
他也不能算笨,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孩,背书的速度不算快,但是你让他多读几遍多背几遍也是能背下来的。就连练骑射的时候也是,他因为先天体弱的缘故,手上也是没什么力气的,好在勤能补拙,他每天多比弘昐打几套拳,拉两下弓,也能赶得上。
弘昐其实本身也没什么多么突出的地方,只是他脑子的反应速度比较快,至于在力气方面,或许是因为每天都跟着百福和大圣后面跑,又喜欢抱着他们到处乱走的原因,体力倒还不错。
但是福晋想要弘晖样样做到拔尖就很难了,人总有擅长和不擅长的地方,至少弘昐觉得弘晖可以静下心好好背书写字,他上夫子的课就总会溜号,也就在阿玛面前能勉强集中自己的注意。
福晋对弘晖的要求一高,他的压力就大,连带的情绪都有点不
好。好在弘昐发现这件事情发现的早,后面不管是夫子提问还是谙达教他们打拳什么的,弘昐都会下意识地落后弘晖一点点。
虞燕听完后第一次觉得不好评价福晋的行为。
身为一个母亲,肯定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出类拔萃,这是无可厚非的,尤其是在弘晖这样的出身条件下。但是他们也就才四岁多的年纪,虞燕觉得拔苗助长总归还是不太好。
希望她阿玛回来后这种情况会得到改善吧。
倒是对于弘昐这种故意让着弘晖的行为,虞燕还有些惊讶:“你还知道藏拙呀?”
“什么藏拙?”弘昐眨巴眨巴眼睛一脸茫然,“没有啊,只是每次我比哥哥厉害那么一点点,第二天他就得顶着两个黑眼圈来念书,他都这么可怜了,我只是想帮帮他。”
虞燕就在想像弘昐这个年纪的正常小孩,应该也不会想那么多弯弯绕绕才是。
“哦对了额林珠,谢嬷嬷那边收到了乌拉那拉氏那边给你送来的信。”李氏抱着刚醒的弘昀走向虞燕她们姐弟两个,“我叫陈姑姑给你放桌上了,等下你回去记得看。”
乌拉那拉氏写的来信?那肯定是星德写的,想都不用想。
虞燕回到自己的屋子,就看见自己的桌案上摆着一摞信,每个信封里面的鼓鼓囊囊的,她出去四个月,星德基本上算是每周给她寄一封,四个月下来也有十六封。